在时光的罅隙,在记忆的转角,总有一股沁香弥漫。
时光如飞矢,因日久而怀念,因怀念而寻找。
嗅着香味,踏着青石板,在古街小巷兜兜转转,终来到那个熟悉的地方——一家古朴民宅,这是所有香味的发源地。还是原来的味道。
摊前的队伍如长龙,挤满了青梢蛇般的巷子。
摊后是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一袭青衫磊落,慈眉善目。虽白发苍苍,仍行动矫健,与他的大徒弟孜孜不倦地忙碌。
几十年,就属他家做的梅花糕做的样子最精巧,味道最纯正且又价廉。老街坊都称他是“巧手梅”。
巧手梅有一妻子,据说甚爱吃他做的梅花糕,又因他人品极好就嫁给了他。他们没有孩子,在花甲之年,他收了两弟子,想将毕生技艺一直流传下去。特别是小徒弟双手甚巧,很称他老心意。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到我了。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从满是青筋褶子的苍老大手中接过柔嫩、新鲜,足矣让世间万物黯然失色的稀世珍品。小小糕点,不知被倾注了多少心血?融合了多少情感?是多少年年岁岁凝聚地技艺精华?将自然与吃食相融合,这位创作者究竟有何等的巧手与丰富的想象?有何等超然的智慧?此糕只因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
“孩子,许久没来了呢,想念这了吧?诶,慢点吃,小心烫着!”巧手梅一边飞快地忙着活计,一边爽朗地笑着对我说。
玲珑精致恰如严冬腊梅花盛放在手心,金灿灿的皮薄如蝉翼,似金缕衣般,包裹着曼妙的身躯,有着无限内蕴。红绿瓜丝相映成趣,恰如花蕊般又似是女子的发簪。忍痛一咬,甜香溢于口齿,外焦里嫩,豆沙酥糯软绵,回味无穷。还是原来的味道。
物是人非,星转斗移,而巧手梅做的梅花糕味道依旧如故。回忆,就像一扇窗,推开了就难合上。
小时候,我总喜欢穿梭在大街小巷中;总喜欢在午后摸索到这里买个热气腾腾的梅花糕。然后慢慢品尝,静静站在一旁欣赏巧手梅的高超技艺。
他双手在空中舞动,让人眼花缭乱。一团白面浆糊疙瘩裹上豆沙被分注入梅花型铁模具中,约摸等上一盏茶工夫,出来的与先前截然不同。他像一个大魔术师,让我对他崇拜不止,随后再锦上添花,再给一朵朵腊梅花撒上红绿瓜丝加以点缀。他的一举一动行云流水,嘴角洋溢着幸福享受的微笑。怪不得他的梅花糕总是格外的香甜哩!每一次的制作都在挑战人类历史上技艺极限。他在一个名为梅花糕的国度里,精心制作并等待淋漓的倾注,完成最后的佳作。
巧手梅生平还有一个惯例:一天只做十模具,做完便收工。他秉承着一种得之则为幸的思想。售罄亮了,人渐渐散去,尝到的人心悦满足,没尝到的人悻悻,暗誓下回可要再早些。日子就要过得如他般细水长流。
因相熟,他终得闲的时候我与他闲谈了会儿。在闲谈中得知,在这是这十年中,他的小徒弟在第二年自以为掌握全部技艺,俨然是第二个巧手梅,在另处也开了家。虽一开始也涌了一批人,但后来觉得味道不够纯正,馅料不足,又买得极贵,人渐渐稀少。许多人还是会宁愿多走点路来这里买。他的手艺比起巧手梅的真是小巫见大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巧手梅为小徒弟惟利是图痛心疾首,恨自己没有教会他做人。
不过幸好,令巧手梅欣慰的是他身边还有位忠厚的大徒弟。十年如一日,悉心打点着铺子,孝顺照料着师父师娘。一心学艺,虽手没那么灵巧,但比起那个小徒弟可是灵巧得很。巧手梅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傍晚的太阳似打碎的蛋黄,软绵绵黏糊糊地涂抹在天上。地平线上有圈赤红色的边。有种灼人的美。
巧手梅缓缓道:“家主婆总说我年级都那么大了还不歇歇享清福,但如若真闲着,我便浑声难受,更何况我现在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他顿了顿又感叹:“终究放不下啊,可惜人世短人间长。现在这些传统小吃真正会做的人越来越少哩!这梅花糕的手艺可不能就这样断了哟,要传承下去!”白发下深陷的双眼亮得似憨憨泉。他对于传统技艺的未来有着一种忠厚的守望,一种智慧的先明。
这些传统技艺就像是个垂暮的老人,仍做着壮烈地挣扎。
空气中还氤氲着股酸酸苦苦的味道……
路灯在此时开始亮起。
一盏接一盏地从远处的街头朝着街巷过来,沿路一段一段地照亮了夜色中的井地。光线一步步地从街头传递到巷尾,照亮一座座老屋,像是被吞灭的世界重新在黑暗里一点一点显彰出轮廓。
还是那座老宅。
还是数不清的人。还是一位老人带着他的徒弟在摊子上忙碌不息。
还是一股沁香弥漫在九州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