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过年,喧嚣的广州城也是不许放烟花的。我极目远望,却始终看不见故乡的烟花,有的只是鳞次栉比的高楼与漆黑的夜。
一
小时候,每逢过年,最让我又恨又爱的就是那些噼里啪啦的烟花了。
屁颠屁颠地穿过故乡院子那朱红色的大门,总会看到手拿着各种烟花的爷爷。他总会小心翼翼地帮我点燃一种会顺着小棍子烧的烟花,递到我的手上。我拿着它跳啊,叫啊;猛然看见火苗呲呲地向我跑来,吓得我赶紧往雪地上一扔。爷爷这时总会用手轻打了一下被衣服裹得紧紧的我,半笑着说:“给你又不好好玩啊。”然后重新捡起,重新点燃,握着我的手,带着烧了一半的烟花慢慢地在空中画了一道弧。我总会感受到丝丝温暖,好像是烟花传来的,又或许是爷爷的大手传来的。
抬头看着半蹲的爷爷。在月光的照耀下,从帽子里露出来的黑发极其乌亮,一同乌黑的是他明亮的双眼,精神抖擞的脸浑然不显一丝老气。他说,故乡的烟花是最明亮的星:照亮了天,照明着地;给天上添一点光景,给地上加一丝温暖。
就这样,在老家的几年,爷爷教会了我无数种烟花的玩法,我也深深爱上了故乡的烟花。
后来,我便离开了盛满了我童年回忆的故乡。坐上火车的那天,大雪飘扬,窗外一片迷蒙;车开动了,故乡的四合院迅速向车尾奔去,依稀听见背后的几束烟花在空中绽放。
二
来到广州,每逢过年,总会忆起故乡那一场盛大的烟火。
那天大家都起了个大早,盛装打扮,前往全县最大的酒家,去为爷爷办一场热闹的六十大寿。酒店前,排列着大箱大箱的烟花。爷爷一个箭步冲向前,用打火机将冲天炮点燃。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八十一发烟花顿时飞翔入空,奔突着,交织着,旋转着,翻飞着,化成璀璨的烟火,红的,绿的,蓝的,紫的……留下最灿烂的瞬间。
爷爷脸上满是笑意,闪着光彩的眼睛,如同白日里那八十一发明亮的烟花一般闪亮。
我突然明白,在爷爷心中,故乡和烟花有着同样的分量。
再后来,爷爷的皱纹一根根多起来了,头发也不知何时染上了一片难以抹去的银灰,皮肤也悄无声息地变成枯黄。他老了,也不再放烟花了。
三
那是我最后一次回故乡看烟花。
高铁外边的景飞速的变换着,一会绿一会黑。白日当空,几大片白云游荡在空中。几处枯枝被大雪压得低极了。整个世界一片茫茫的白。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在漫天飞舞的白雪一片片飘下。落在头顶,头顶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落在大地,大地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落在那红木棺材上,棺材上也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走在队尾的我,看着那一行人,白巾,白衣,白花,白箱,走在这混沌的白色世界中,若隐若现。
我最后望了一眼熟睡的爷爷。蓝衣金领,宁静安详;仍怒放一丝威严的眉毛下,再也看不到那饱含深意的双眸;枯黄的双手再也无法为孙子放一次烟花了。一堆堆土埋上,他去了。我再也无法与他相望,不管我哭,我叫,我跳,我闹,也无济于事。
故乡的习俗,丧事要放烟花。我拧着打火机走向烟花,慢慢地点燃。小雪零零散散地滴到引火线上,没点着。再点一次。我将另一只手放在火苗上,慢慢地呵护那一丝小火苗,就像当年爷爷呵护我一样。
轰天的响声炸开了,那烟花轰轰烈烈地飞出,快速奔向天空,消失,又出现,在雪的衬托下,成了白布上唯一的炫彩,然后化为乌有消失在天际。
爷爷啊,您看见了烟花了吗?您看见了孙子的美好祝愿了吗?
再次踏进故乡的院子。一切仿佛在爷爷走后变新了。镶着金头狮子的大门依旧鲜红,却不知何时成了冰冷的铁;当年的院子里的树成了现在做鸡栏的材料。一切都变了。
匆匆离开,离开这片我和爷爷曾经欢闹的土地。
可能,以后我会更少回来了。
四
回到广州,趴着自家阳台上,只能看见北部隐约的一星。那是故乡吗?
故乡是什么?是爷爷与烟花!
只是,烟花逝去了,爷爷也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