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观前，我是一个槛外人

画：唐 荀

诗：亦子南

长春观——致丘处机

动笔前，我看了个黄道吉日

旧历7月28，宜栽种，开光，解除，出行

如这般，我洁面素服，不食五辛

才配在这扇门前，装作与你有八百年前的相逢

看着你和一柄拂尘，走出了大门

倏尔坐在了天骄的大帐里

讲金木水火土一炁化三清，同时布局了人心

多想请你回眸，看看八百年后的我

我没活成弓箭和金雕，没活成待宰的牛羊

只是你想看到的平凡人模样

是天下甲乙丙丁里，一个不需颠沛流离的丁

（自神仙去，朕未尝一日忘神仙。神仙无忘朕——铁木真）

神仙院——致丘处机

你读过高山，也曾读过泡沫

你看到无量，也曾看到娑婆

玉瓶汤缶朱砂之外

你也是有一柄利剑心怀必杀技的人呐

却弃了剑气，只凭仁心止杀

多像徒手接管下一条滚烫的河流

这座神仙院，则是你留下的一帖祛毒良方

治愈着常常发炎的局部人间

庭院

每一盏灯都心向南斗

每一株青草都懂七十二个手式

每一块岩石都有半睡半醒的灵气

我的心突然间颤了几颤

哎，看哟，快竖着看

李白写尽了人间的明月

终南山白尽了人间的积雪

而长春观的深深庭院

则揽尽了人间最纯的青烟

道合三清

你夸我明亮的时候

我正作为一颗小小星宿

刚好卡在某个山头的鞍部发光

你责我锐利的时候

我正藏起剑气和酒意

防止它们不小心从手指沸沸而出

你予我寂静的时候

我正翻阅一部安详的典籍

思量自己如何成为内容里一行温暖的字

而不是成为封面上的泥

悄悄时光

我想当一名居士了

虫子般钻入一片如叶的时光

不辟谷，不魇祷，不学斡旋造化

只慢慢陪着岁月移星换斗

此间，我会悉心培育自己的骨殖

让它永远像早晨一样干净

再悄悄打造一副装备

取材就是心肠里的隐忍和透亮

静静的道院

我晚出生这许多年，是为了错过什么

也许是一些惊人的风云际会

比如禳灾、解厄、御风、祈雨

黄白、射覆，用星数与天争命等等

我只想空无目的地登临此处

享受谁都拿不走的安静与平和

自知多么可贵啊，我仅仅是一条池鱼

路过大道场，绝不配张口谈逆鳞

也没有跳到池塘外与蛟并行的念头

遥远

一度怀疑，自己曾住过某个地方

那里藤有萝，山有泉

墙有小青苔，角落里有我的房间

我有时静坐，有时安睡

醒了喝茶，喂猫，洒扫庭院

闲下来就嗔怪诤友，想念恋人

我多么爱他们，为此用上一千个死心眼

不遗忘关于他们的每一个粒子

却在瞬间，丢掉一个与他们无关的光年

道院景

守院人不怕夜半清声扰梦

他正要去给廊檐系风铃

当然他也没有架藤生刺的烦恼

一会儿还要去圃里种花

但我什么都怕，怕感情如河豚一样有毒

怕心像月台一样容易漏雨

怕命运像旅途，任意角落都是天涯

迎仙客

他有赤子心，进门即仙客

身后是精纯浑厚的紫气

灵魂里则流着干净昂贵的碧血

入夜，他手里会握有一本《围炉夜话》

壶里沸腾着上好的羊楼洞黑茶

他秉烛而走时，神明引路

百鬼对他作揖相避，统统不敢夜行

清闲时光

绝不止是虫鸣，风声，一定还有别的

一起扑净了我浑身的烟熏火燎

我放弃了对所有可疑事物的争论

只想任意流荡，信口开河

你说此时是春就是春

我会跟着说，桃花落满了栖霞岭

你说此时是秋那就一定是秋

我便会承认，白露打湿了长春观的窗

人心合天心

路过这里时，你给我讲个童话吧

只谈国王鞠躬，不谈国王杀人

或者给我说个经历吧

只谈你住高楼，不谈你在洪流

最后我们交交心吧，只谈与世界相识

不谈世界对我们如何相蚀

就这样，说不定我们走着走着

背上的包袱，就会轻了许多

道教协会

半生了，未曾刻意亲近太上玄元

我和这个门里名单上的人

像两条平行线，各干各的事

吃饭各生各的火，离别各散各的烟

这并不妨碍，我们会同时觉得大地辽阔

各自呆在命运的小阀门里

我心自有香火，走路以草长莺飞为座标

你则关心云层后面的深邃天空

总喜欢在夜里，帮神明擦亮星辰

古城道观

到这里，所有花都移自镜中花

所有人都算是槛外人

我和这座古城，这座道观

何止是隔着一柄拂尘

只有道号长春子的神仙

才有资格高卧这片青山的闲云

那时，日光定然像银子一样泄下来

照着他纯金锻打的赤诚之心

戏台

二胡一响，春日里竟然秋尽冬深

台上正模拟天寒白屋贫，老翁钓江雪

失旗的英雄快要登台了

他不出三圈游走，就一定会路遥马亡

须臾间，笙竽将息，管弦细弱

令天下羁旅人都收紧了自己的泪腺

还没把九场折子戏听完

就已忘了这正是大雁归来的时候

瑶草长春

新生碧草一寸寸隐没了黄昏

修道者的剑气入匣，不再作壁上吟

与周边的善良精怪两两相安

无视它们正在用灵动的皮毛飞升

我多想就住在离此三五里的地方

白天在自己院子里抡锤打铁

晚上就趁大家不注意

乘光电去长春观，偷看神仙研磨朱砂

丹房驻景

我有爱着又憎恶着的人山人海

有想逃又离不了的天南地北

我前半生也得到过不少吉光片羽

那不是别的，它们是星座、鸡汤和锦鲤

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才能做丹房里的一个年轻神仙

织结界，练内丹，结元婴

最后，能顺利把烦热的心

收进斜月三星洞，或者灵台方寸山

和光同尘

风中的心愿符堆叠、林立

它们轻于鸿毛，它们重于泰山

在这鼎盛的香火里

前赴后继的聪明人来此说着糊涂事

他们念着遁世的隐忍

只是暂时忘记了中庸与厚黑

谁能看见，日益暗沉的香炉笑而不语

它早已炼出一颗和光同尘的心

岁岁年年

你看，岁月从见我们的第一眼起

就已是杀机四伏

先是来夺人头上黑、面上花

再教会我们，年年贪图现世安稳

咬得菜根却又百事不为

穿过这个角落，是否热血会醒

然后御剑江湖，心有所向日夜不停

不知天上宫阙

这大概就是九重天神仙府邸吧

在此，小不忍则春心荡漾

可是看久了真令人无奈啊

这漫长的，永不知凋谢的芬芳

我还是更爱沧桑的人间

它总能让我们于失望中看到惊喜

比如在雁鸣中遇见秋天

在梅花里，遇见泼天的大雪

开饭了

黄菊入茶，五色的豆子入粥

木鱼一响，戒子们安祥地顺序而坐

捧牢沧海里的这碗粟米

忘却曾经的眼冷、嘴毒、心硬

从今天起，素心如简

先化食为浊，浊再化为清

总有一天，我们会以一股香气的资格

在宇宙里，干干净净地游玩

长春青青

再无人能摆好一个全真七星的阵列

再无人能念好一行七字奇崛的平仄

不得志的，莫在此弹琴复长啸

高卧且加餐的，统统走开

我也只是个心头明白的平庸者

不敢在此自作聪明过多消磨

仅门外一个古道，与门内一丛芳草

便让我腻了尘寰，又爱尘寰

古代建筑

在天地的夹层里

古建筑的灵魂是带有编号的时光机

每一处细节都有隐形的翅膀

飞檐走壁，飞檐翘角，飞阁流丹

每扇大门，小门，角门，窗户

都暗含一个个针孔大的开关

我坚信，只要说服了它们

我们就可以和另一个时空，古今互返

只是这宽大无垠的宇宙啊

我怕路太长，烛火太短，自己太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