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展子虔《游春图》、李思训《江帆楼阁图》、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便想起旧小说里,好汉出来打抱不平说的话: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六朝山水有一种不似人间的纯净,如同图案里的神的世界,一切尚在“有情”与“无情”之初。都说文人水墨山水境界高,我以为晋唐及宋人青绿山水境界更高。前者讲笔墨,后者似乎单纯是技巧,但那技巧本身,自有一种高远清明的气象。
展子虔的《游春图》局部
传为隋朝展子虔的《游春图》气象高古,好像刚刚从图案里生出来。那种美,介于图案与绘画之间,在“有我”与“无我”之外。
南宋赵伯骕《万松金阙图》萧然有林下风,单是那海边的松林,便令我心生羽化仙去之想。
赵伯骕《万松金阙图》局部
初唐诗人张若虚,只留下一首《春江花月夜》,清代王闿运评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现代闻一多誉之为“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
北宋王希孟的青绿山水卷《千里江山图》,可比《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倒两宋。而论设色之明艳,布局的宏远,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不为过。
《千里江山图》卷后有元人李溥光的跋,云:“使王晋卿、赵千里见之,亦当气短。”王晋卿就是北宋王诜,赵千里就是南宋赵伯驹。自唐李思训以后,青绿山水画家,以此二人最著名。
王希孟早夭,作品极少,而且长期藏在宫廷,声名不传。伟大的少年天才,只留下一件杰作,未能造成李成、董源、范宽、李唐那样久远的影响,是美术史的憾事。
《千里江山图》局部
先来说《千里江山图》的构图。宋人全景山水长卷,有两种常见图式,一种多见于北方画派,是千溪出山,江河奔流入海的缩影,如燕文贵《江山楼观图》、居鼎《夏山图》;
燕文贵《江山楼观图》
居鼎《夏山图》(局部)
另一种写江南景象,是平湖包围山岛,江海环绕陆地,如董源(传)《夏景山口待渡图》。
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局部)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集合这两大图式于一身,更为辽阔宏远。昔年初见《千里江山图》印刷品,真山真水骤然有蒙尘之感,那山河大地被无尽空间所包围的遥远,让人想起绵绵无绝期的事物。
2012 年夏天,终于在故宫武英殿见到《千里江山图》真迹。青绿山水竟可以如此魅丽,王希孟不但层层厚涂,而且用白粉提亮,简直是在画油画。年代久远,绢上的矿物色已作粉状,蓝色脱落,露出底下的白,更其美得斑驳。
《千里江山图》局部
那美丽的蓝色,据说来自波斯。王希孟涂得那样厚,好像不要辜负了这般美丽的蓝色似的,又好像为了画出岩石的物质感,画出阳光点亮的垂柳、竹林和草地,画出日照千山的光辉——古人和我们一样,被光感动,用彩色画出光,赞美光。
天空颜色上深下浅,空间更其辽远,只可惜那蓝色如今已黯淡了。每次在古画中,遇到古人对光和天空的神往,我总是莫名的感动。此时动笔写《千里江山图》,又想起早已忘记了的少年时的念想。
《千里江山图》局部
16 岁前,我所见的宋元山水名作,范宽《溪山行旅图》伟大庄严,对之唯有高山仰止,米友仁《潇湘奇观图》天真平淡,黄公望《富春山居图》萧散简远,却不适宜我那时的年纪。
而赵伯驹《江山秋色图》又过分精致圆熟,倪瓒《容膝斋图》过于清寂,也都不适合,唯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一股青春气,才是我少年时的梦想。
范宽《溪山行旅图》
我那时不知哪里来的一种勇气——大约是受了王翚的影响吧,竟梦想着一种画风,融合我所心仪的元人笔墨的幽淡,宋人丘壑的雄浑,隋唐人的高古与明朗。然而,我梦想的事业,早就被王希孟完成了,他简直提前发明了元明清文人画的笔墨。
文人画宗师,如赵孟頫的荷叶皴,黄公望的披麻皴,王蒙的解索皴,都已经出现在王希孟笔下。原来北宋画院,早已为一个半世纪后的元代文人山水画,预备了成熟的语汇。
赵伯驹《江山秋色图》(局部)
如果只能带一幅画到荒岛,我要带《千里江山图》。从它,我几乎可以想象一切时代的山水画。如果给古典山水画史分期,或者说分古今之体,我以为晋唐是古体,五代北宋是近体,南宋元明清是今体。
民国至今,则已在山水画千年大统之外,进入新纪元。而身经晚清、民国、新中国的黄宾虹与齐白石,分明古典山水画大统的残照遗音。
赵伯驹《江山秋色图》(局部)
对我而言,北宋晚期的王希孟《千里江山图》是今体的开始。带上《千里江山图》到荒岛,便仿佛站在古今山水之间,往前可以追溯到五代董源、唐代李思训;往后,元代赵孟頫、黄公望、王蒙从这里开始。而且一举两得——南北山水与南北山水画风,尽在眼中。
每一时代的山水画,都有它时代的空气,郭熙何其北宋,马远如此南宋,云林又多么元代,只有《千里江山图》漫山遍野都是今天,不曾让我念及时代气息,只恨此身不在画图中。
《千里江山图》北宋蔡京题跋
宋有天下,北方山水画派声势,遍及大江南北,江南山水画派百年冷落。直到北宋后期,南唐董源画派,才因文人的重视而回到史册,也被皇家翰林图画院列入收藏。
又等到赵孟頫、黄公望出现,以及沈周,董其昌,四王等人的一再确认,董源才渐渐成为元明清文人画的祖师爷。
《千里江山图》局部
文人画最重要的语汇是披麻皴,古人都说披麻皴为董源所创,但河北却出土了五代王处直墓室的披麻皴山水壁画。这说明五代时期,披麻皴并非南方独有,北方画家也以此皴法,表现当地的土坡、丘陵。
现在,董源的作品与董源的风格,成了山水画史一桩大公案。归入董源名下的传世名作共计六幅,其中四幅《潇湘图》、《夏景山口待渡图》、《夏山图》、《龙郊宿民图》,学者认为可能出自南宋或元代。
董源 《溪岸图》
《溪岸图》经仪器检测与风格分析,断代为十世纪(五代宋初)物品,然而画法却非披麻皴,不符合美术史关于董源的记载。这幅伟大的山水画,虽然诞生于五代宋初,却无法证明是董源作品,也不能证明不是董源作品。
剩下一幅《寒林重汀图》倒是披麻皴,目前多以此作为董源画风标准器,但不知是否已做碳含量检测年代。
董源《寒林重汀图》
北宋晚期,青绿山水形成新的风格。作为青绿山水的里程碑,《千里江山图》又是融合了北方郭熙画派,与南方董源画派的杰作。
详细看,其坡岸及隔江平远景色与《夏景山口待渡图》(传董源)风格尤其相似,两者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局部)
《夏景山口待渡图》是五代董源手笔,还是出自宋元时期的董源传派?如果是传派,其年代与《千里江山图》如何,同时?还是在前?或者在后?王希孟与《夏景山口待渡图》的作者(或画派)渊源如何?
《千里江山图》也许不能证明《夏景山口待渡图》一定是宋画,却可证明北宋晚期,已经具备创作《夏景山口待渡图》的技法条件。
《千里江山图》局部
《千里江山图》使我重新认识院体。前面说到王希孟综合了北方李成-郭熙画派的造型,与南方董源-巨然画派的线条皴法(披麻皴兼荷叶皴与解索皴),斧劈皴亦隐然可见。
那么,此种画风从何而来?来自画院藏品?受某位画院师长影响?来自赵佶的指导?或者王希孟本人就来自江南,进入画院后又融入北方山水的造型?
《千里江山图》局部
凡此种种,难以猜想,但无论如何,《千里江山图》的风格,都说明北宋后期画院,除了宋初三家风规,还有董源风格,至少见证了线皴山水画的复苏。
之后,金代佚名《洞天山堂图》则延续北宋晚期复苏的董源画风,说明宋室南渡后,留在北方的山水画风,并不只是李、郭一派,可能还有董源画派(或者说线皴山水体系)。
金代佚名《洞天山堂图》
在北宋晚期、南宋、元初,大江两岸曾生活过多少默默无名的董源画派大师,他们可能就是《潇湘图》、《夏山图》、《夏景山口待渡图》的作者。
流传至今的宋画中,《千里江山图》是最大的伏笔,不单与后来的元代山水画遥遥呼应,同时说明南宋时期的画院,除了李唐、马远、夏圭的风格之外,线皴山水也不容忽视。
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局部)
这不奇怪,江南多丘陵,只要画丘陵,就会用到线皴。而且,传世宋人青绿山水也以披麻皴、荷叶皴、解索皴居多,斧劈皴反而少。
然而世事多变,后来,竟至于一说起院体,就是斧劈皴;一说起文人画,就是披麻皴。这种分化如何造成?是另一话题,姑且不追论。
《千里江山图》局部
《千里江山图》的诞生,事关一场变局,这场变局从北宋晚期,一直延续到元代。北宋晚期,南北方各家各派的图式、造型、皴法、笔法、墨法相互交织渗透,新的画风,在融合与改造中悄然发生。
乔仲常《后赤壁赋》化用关仝折带皴与董源披麻皴;佚名《溪山暮雪图》是李唐斧劈皴与赵令穰风格的完美地融合;佚名《溪山烟霭》反映李郭画派与马夏画派的融合;而宋临本人物画《洛神赋图》的背景山水,则参用斧劈皴、披麻皴与解索皴。
乔仲常《后赤壁赋》
1127 年,北宋亡,南宋迁都杭州。大批北方画家下江南,南北绘画的合流得到极大的促进。元代文人画风,便悄悄发生在漫长的融合岁月中。
而郭熙画派造型与江南董巨画派线皴的融合史,始于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终于元朝王蒙《青卞隐居图》,间隔二百年。
到武英殿拜见《千里江山图》,是展览的最后一天。少年时心心念念,此刻灯下相觑,竟有旧欢如梦之感。整个下午,我徘徊在十一米宏伟而微观的画卷前,简直目睹永生的昨日世界,又想起宋代。
北宋的亡国是一场突然事故,《千里江山图》煌煌其华,毫无亡国之象。九百年过去,画里青山依旧,水碧如初,这样雄浑壮阔,这样气势恢宏,这样岁月静好。
图文转载自:美在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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