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霍克尼谈绘画
我们应该从前辈艺术大师那里学习什么?当各种大展来临时。
以下这篇《大卫·霍克尼谈绘画》或许能给一些启示。
旅美的英国名画家大卫·霍克尼最近接受了美国《艺术新闻》杂志主编艾斯特罗的采訪。交谈中,霍克尼谈了一些他対美术和美术家的见解, 还対我们了解西方现代美术家的思想或许有所帮助。以下是交谈的部分内容。
——译者:栗健 陈疆(1985)
真实的
很普通的事物中去发掘主题
艾斯特罗(以下简称艾):听说您最近获得一幅毕加索的画,您是不是特别喜欢他的作品?
霍克尼(以下简称霍);我到现代美术博物馆去看了八次毕加索的个人画展,我觉得好极了。
艾:您最喜欢的是哪些画?
霍:我喜欢母亲教孩子走路的那幅画,画的名称是《第一步》,它作于1943年。这幅画太好了,真令人拍手叫绝。画的内容大家都熟悉。毕加索的特点是一切都取材于现实生活,他总是从真实的、往往是很普通的事物中去发掘主题。
这种题材很少见,没有多少画家画过母亲教孩子走路。当然,伦勃朗(十七世纪荷兰画家)也画过,他总是什么都画。米勒(十九世纪法国画家)也倒过一幅,相当不错,不过我觉得不如伦勃朗和毕加索画得精彩,因为他画得好象有点儿伤感。母亲教孩子学步,人们不知拍了多少照片,但都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照片或玩笑而已。然而,毕加索却画出了所有的忧虑、担心和惊异——孩子的一只脚踏在地上,另一只脚不知往哪儿迈,他既害怕又激动,不知下一步迈出后会怎样。我太喜欢这幅画了!(下图)
在我看来,那是我所看过的最好的一次个人画展。很少有画家能够吸引那么多观众,把那个美术馆的五层展厅都挤满了。题材丰富得令人眼花缭乱,你不得不一点点地仔细看。毕加索的作品,看多少也不厌烦,即使是他最差的画,也能吸引人。
还有另一幅画我也看了很长时间,这画叫《朝鲜大屠杀》。(下图)画中的士兵象是中世纪的武士,身披盔甲,枪的一端露出,他们正在向妇女、儿童射击。最小的一个婴儿在地上爬,全然不知身边所发生的事情;其他孩子则非常惊惧。你越看这幅画,就越会明白只有绘画才能处理好这种题材,也只有通过绘画,才能理解毕加索的观点。摄影师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如果那幅画是一张照片,那么摄影师就要被迫站在士兵的立场上拍摄。他不可能站在无辜受害者的一边,因为那样的话他自己也会被打死。从这一点上可以说明,只有画家才能胜任对这种题材的处理。这幅画中带有很多图解事实的成分,却恰到好处。在我们的时代,人们倾向于认摄影能发挥更多的作用,在更多的方面取代绘画,我认为他们错了。
我认为毕加索从来没有放弃过立体主义。而且我发现有一件事情没有引起人们的充分关注,那就是,立体主义产生了最伟大的心理肖像画。这就是马蒂斯(法国野兽派画家)之所以对立体主义不那么感兴趣的原因,但他毕竟见到了立体画法,而且研究得很仔细,只是没有作出积极的反应。他按照立体主义的原则画了两、三幅画,但没下功夫。我想大概是作为画家的直觉告诉了他,立体主义从根本上是基于对现实的理解,而不是抽象的东西。马蒂斯与毕加索不同,马蒂斯不是一个心理肖像画家,他处理人物的方法与毕加索大相径庭。
触动心灵
绘画的力量
艾;您能举一个例子吗?
霍:我认为他画自己妻子的那幅画倒是触动了心灵。不过我想谁画自己的妻子都得那样。马蒂斯画的肖像大多是画一个人在房间里,在一个具体的环境中,有内景也有外景,并且让人能够感觉到,妙不可言。这是马蒂斯最了不起的地方,你说是吗?先是内景,然后透过窗子,又是另外一种空间,这些你都能够强烈地感觉到。二十年代他有过一幅杰作,画的是一辆方形的小汽车,他当时肯定是坐在后座上画的。我记得是在巴黎看到的那幅画。当你看画时;真觉得是从车窗里往外看,你甚至想弯曲你的身子,以为自己是坐在车里呢!太妙了,简直妙不可言!我对马蒂斯的这一点很注意,只要有窗子,他就会画上美妙的外景。然而毕加索对这并不那么感兴趣。.
艾:您在美术学校学习时喜爱哪一种绘画方法?
霍:我可能是用严格方法教授绘画的英国美术学校最后一批学生了,那时每周用四天的时间画一幅模特儿写生。经过几年的学习,就可以掌握正统的素描基本功。我见过毕加索的画,我很喜爱他的画,但不知道他是怎样适应这种训练方法的。当然,毕加索肯定学得非常好,因为他父亲教他。他十四岁时就已经脱颖而出了,这不仅仅因为他是神童。他父亲是一个正统的素描教师,毕加索小时候一定看过他画画,那是最好的学习方法。很明显,毕加索的浓淡画法根底深厚,自始至终体现在他的全部作品中。由于他对浓淡法掌握得很好,他的立体画法也显得与众不同。
我认为正统的素描基本功训练对任何人都有好处。当然,你可以越过这种训练而直接用粗糙的画法,但你不可能永远这样做下去。一段时间以后,一种风格就会形成,如果你不会素描,风格就无法形成。
有人说人物画要消亡,我总觉得这种说法太天真了。
艾:看得出您非常敬仰毕加索,除他以外,您还喜欢哪些画家?马蒂斯您喜欢吗?
霍:起初,我对马蒂斯不甚注意,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大家都喜欢马蒂斯,你不喜欢不行。他是一个出色的画家,然而他有许多地方不及毕加索。毕加索能微妙地描绘出一个家庭,而马蒂斯却不能。马蒂斯缺乏毕加索那种细腻的感情。当然, 他们都是伟大的艺术家,在伟大的艺术家之间做比较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艾:在马蒂斯的作品中,有您最喜欢的吗?
霍:有,《茶》(下图)是我最喜欢的一幅。这幅画现藏洛杉矶博物馆,专程到那儿去看这幅画也是值得的。画中有两个妇人坐在花园树下,阳光透过树叶投在地面上,桌上有一把茶壶,还有一只小狗正在挠头,狗的后脚抬起,你能感觉到它在挠头。画的基调是紫色和绿色的,美极了!
不知道是谁在这幅画旁边写了一段很有趣的话,说这幅画风格混乱,可是我却一点儿也没发现有这个问题。我不知道画中的人在谈什么,反正我觉得这画真美。我了解法国,也喜欢法国,旅馆花园确是如此,这画能激起人们对那一切的誊恋。画家在作品中注入了感情色彩,我相信他是有意识这么做的。如果你熟悉法国外省的话,你是能感觉到这幅画的魅力的。
真美,简直是太美了!画的风韵吸引着你。我可以站在这幅画前看它半个小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它具有这般力量,我只能把这些看成是一种魔力。
表面与本质
艾:如果您能在这间屋子里挂满绘画,您愿意挑选些什么画?
霍:我还是喜欢着重形象描绘的作品。那种重理智的艺术虽说很有趣,但对我的影响并不大。我知道这种艺术是受到了什么样的影响,也知道有些人对它津津乐道,但我却不喜欢,因为这种艺术缺乏感情。
我总是要谈到毕加索,任何事物在毕加索面前都会显得很渺小。我认为毕加索的影响还没有真正到来,人们只是注意到了他表面的一些东西,而不是他本质的东西。
我记得当欧洲人第一次见到波洛克(美国抽象表现派画家)的作品时,都非常兴奋,其原因之一我想是由于,那是战后第一次出现的,看起来属于“非毕加索式”的艺术。毕加索的声名曾显赫一时,人们把一切都归于他。然而奇怪的是,波洛克的作品似乎不同于毕加索的作品,他的画给人们的第一个印象是新颖,因此能够感动当时的人们。
波洛克作品:
一个小故事
艾:您在1981年6月访问过中国,您见到中国画家了吗?
霍:我在中国见到的最好的画家是一个八岁的儿童。我不是开玩笑,他使我想起了毕加索。在桂林时有人带我们去见这位小画家。当时我在中国的访问快结束了,我还有能溶于水的瑞士彩色铅笔和纸等许多用具。我心想:“啊,一个小画家!也许我不必再把这些东西带回去了。”因此,我去时把所有的笔和纸都带上了。
我们来到他的家中,这是我们在中国访问的第一个普通家庭。他父亲是一个普通画家,墙上挂着几幅画。开始,他们让那孩子为我们画一幅画,可那孩子不理睬。他父母解释说:“他太累了,昨天睡得很晚。”我想,他不是累了,是厌烦了。很明显,总是有人来这儿参观。
他总算坐下来画了。他刚一动笔,就把人吸引住了。看得出来他作画时胸有成竹,他的布局方法真是有条不紊。他画了一幅船在河上的小画就停了笔,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这时,我把所有的彩色铅笔和纸都拿了出来,他马上转怒为喜。我在桌旁坐下,用彩笔画了他的自行车,并且给他示范如何用这些彩色铅笔来画任何一种东西,我把彩色铅笔的各种技巧都在纸上给他做了试验。
他一边看着我画,一边连连点头。我一画完,他就坐下来画我们身边的小猫。他盯着纸,在墨盒里藏毛笔。他大约画了五分钟,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孩子画得既成熟老练又天真稚嫩。我认为他画得实在好极了,我根本没想到他会画得那么好。我想这个小孩在中国大概是很有名气的小画家吧?
过后,我说:“这小家伙真不简单, 画得真美。”显然,他是先看他父亲画,然后跟着学。他比他父亲画得好,他父亲也知道不如他。那个小孩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直到我们上车离开。我很感动,我虽然不懂中国话,但我们之间进行了交流。我们之间很亲切,因为他知道来看他的是一个画家,而不是一位官员。
我们的向导说;“我们应该怎样爱护他呢? ”很明显,他们也知道这孩子很出众。我说:“你们不应让太多的人来观。他刚才厌烦了,而不是累了。”我能理解这孩子的心情,那就象你不得不为你叔叔或是什么亲戚画画一样。后来,我寄给孩子一摞书。那个向导写信告诉我,他巳经把东西转交给了那孩子。我真想知道他对我送他这么多书有什么想法。我八岁时,如果有人送我许多书,我会惊喜若狂的。
——栗健 陈疆 译自美《艺术新闻》。1985
大卫·霍克尼绘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