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魏晋南北朝的散文新风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古典散文发展迅速,异彩纷呈,出现了以下两个新的特征:
(一)辞赋体的抒情性、骈俪化
(1)魏晋南北朝辞赋的抒情性和骈俪化:
汉代大赋多铺张扬厉、“劝百讽一”,魏晋南北朝辞赋承袭的是东汉张衡《归田赋》、赵壹《刺世疾邪赋》等抒情小赋的创作传统,继续朝着抒情化、小品化的方向发展,产生了不少情景交融、诗意盎然的优秀作品。
这一时期的作家往往集诗人与小赋作者于一身。如“七子之冠冕”的王粲诗赋俱佳,其《登楼赋》作于荆州依刘表时,与《七哀诗》体异而情同,赋中怀才不遇的忧愁与对家乡的思念交织在一起,回荡着一股悲凉之气,被刘勰誉为“魏晋之赋首”(《文心雕龙·诠赋》)。西晋作家潘岳擅写哀思,《悼亡诗》明净疏畅,真挚动人;其《秋兴赋》、《悼亡赋》、《寡妇赋》等抒情小赋,亦哀婉缠绵,曲折尽情,被后人推为千古名作。南朝作家写作诗、赋,题材风格亦无二致。谢惠连的《雪赋》、谢庄的《月赋》,沿用假托主客的传统形式,借鉴当时咏物小诗的写法,抒情言志,隽永清新。江淹的《别赋》、《恨赋》隐括汉魏以来离别诗、闺怨诗的情境,刻意渲染人世间普遍的离愁别恨,引起人们的强烈共鸣,传诵不衰,堪称联璧。简文帝萧纲宫体诗作甚多,其《晚春》、《对烛》、《采莲》、《鸳鸯》诸小赋,同样是绮语闲情,轻艳冶荡。庾信诗歌兼具南北之美,辞赋创作亦 “集六朝之大成,而导四杰之先路”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其早期绮艳之作《春赋》、《镜赋》被后人称为“品致疏越,自然远俗”(许梿《六朝文絜笺注》卷一)。晚年入北后,“暮年诗赋动江关”(杜甫《咏怀古迹》其一)。其抒情小赋《枯树赋》、《竹杖赋》、《小园赋》和《伤心赋》等,或运用比兴或触景生情或直接抒怀,均写得慷慨悲凉,令人情伤。《哀江南赋》 “不无危苦之辞,唯以悲哀为主” ,则代表了他晚年诗文创作的最高成就,与《拟咏怀》、《拟连珠》等诗篇一起,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浸透着诗人血泪的梁末战乱史。
另外,这一时期的辞赋骈偶化倾向越来越明显。人们在句法上,不仅讲求对偶,而且把偶句分为言对、事对、正对、反对等类型,加以探讨研究。句的字数也渐渐趋向骈四俪六。《文心雕龙·章句》云:“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变也。”在声律上,骈体辞赋虽然不像诗歌那样有“八病”的限制,但也要求平仄配合,“辘轳交往”。其他如赋中用典、比喻、夸饰、物色等技巧,时人都有较为深入的讨论。故而当时之辞赋,常常是“气转于潜,骨植于秀。振采则清绮,陵节则纡徐。缉类新奇,会比兴之义;穷形抒写,极绚染之能”(孙德谦《六朝丽指》),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平。鲍照的《芜城赋》,江淹的《恨赋》、《别赋》,庾信的《小园赋》、《哀江南赋》等,则是其中情文并茂的名篇佳构,足以垂范后世。
(2)魏晋南北朝辞赋选读
1. 登楼赋 王粲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 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 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 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内容及赏析:王粲十七岁时就因为有才华而名重当时,跟随汉献帝西迁长安。因为西京政局混乱,他就南下荆州,依附刘表。因貌丑体弱,整整十五年中,刘表未予重视。王粲怀才不遇,登楼而作此赋。
第一段写荆州之富庶、美丽,但终非故土而心生思乡之愁;第二段因思乡而发抒怀古之情;第三段感时世之丧乱,叹己志之未酬。登楼本为销忧,结果却更为凄怆。
此赋结构完整,段落分明,对仗工整,音韵谐畅,于从容柔曼中见惆怅郁结之情。
“王粲,家本秦川,贵公子孙,遭乱流离,自伤情多。”(《文选》卷三十,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
“王仲宣、潘安仁悲而不壮。” (刘熙载《艺概·诗概》)
2. 秋兴赋并序 潘岳
晋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以太尉掾兼虎贲中郎将,寓直于散骑之省。 高阁连云,阳景罕曜,珥蝉冕而袭纨绮之士,此焉游处。仆野人也,偃息不过茅屋茂林之下,谈话不过农夫田父之客。摄官承乏,猥厕朝列,夙兴晏寝,匪遑厎宁,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于是染翰操纸,慨然而赋。于时秋也,故以“秋兴”命篇。辞曰:
四时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览花莳之时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 嗟夏茂而秋落。虽末士之荣悴兮,伊人情之美恶。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憀慄兮若在远行, 登山临水送将归”。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 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难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
野有归燕,隰有翔隼。游氛朝兴,槁叶夕殒。于是乃屏轻箑,释纤絺,藉莞蒻,御袷衣。 庭树槭以洒落兮,劲风戾而吹帷。蝉嘒嘒而寒吟兮,雁飘飘而南飞。天晃朗以弥高兮,日悠阳而浸微。何微阳之短晷,觉凉夜之方永。月朣胧以含光兮,露凄清以凝冷。熠耀粲于阶闼兮,蟋蟀鸣乎轩屏。听离鸿之晨吟兮,望流火之余景。宵耿介而不寐兮,独辗转于华省。
悟时岁之遒尽兮,慨俯首而自省。斑鬓彪以承弁兮,素发飒以垂领。仰群俊之逸轨兮, 攀云汉以游骋。登春台之熙熙兮,珥金貂之炯炯。苟趣舍之殊途兮,庸讵识其躁静。闻至人之休风兮,齐天地于一指。彼知安而忘危兮,故出生而入死。行投趾于容迹兮,殆不践而获底。阙侧足以及泉兮,虽猴猿而不履。龟祀骨于宗祧兮,思反身于绿水。且敛衽以归来兮, 忽投绂以高厉。耕东皋之沃壤兮,输黍稷之余税。泉涌湍于石间兮,菊扬芳于崖澨。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鯈之潎潎。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内容和赏析:晋武帝咸宁四年(278),潘岳三十二岁,任太尉(贾充)掾,因初见白发,触目惊心,陡生感慨,乃作此赋。
序文部分骈散并用,叙作赋之缘起,行文畅达无碍,正文部分则极力堆垛雕饰,偶对工致,声韵谐美。
赋中先发草木摇落、美人迟暮之感慨,楚调愁思,情词兼美;继而寓情于景,抽绎婉转缠绵的悲秋之情;末作放旷之态,结以逍遥山川、优游世外之怀。
整篇构思虽受宋玉《九辩》之启发,然宋赋随物兴感,意绪浑蒙;潘岳此赋则逐层展开,思路明晰。尤其是中篇对秋景之描写,不仅情景交融,而且景物布置很有层次,情随景迁,愁因时异。后人每以宋玉、潘岳为秋思之祖,良有以矣。
中国古代美男作家潘岳:潘岳(247年—300),字安仁,俗称潘安,西晋文学家,祖籍荥阳中牟(今属河南)。
潘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魏晋文学专家、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徐公持先生说,潘岳非常复杂,是个矛盾集合体,历来对他评价有正负两面。从正面看,他很英俊很有才气,是西晋顶尖的文学家;政治方面也有一定才能;家庭生活注重伦理道德,孝母有名,对妻子专情,对亲朋感情真挚,人情味很浓。从负面看,他“性轻躁,趋势利”,在政治权势方面欲望过于强烈,有时赤裸裸地不择手段,当然这也是有他的时代背景的。
潘岳的名字怎么由潘安仁变成潘安的?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利锁认为:这是古代的文章比如骈体文和诗歌,为了对仗押韵、省字造成的。民间也有一种说法是,潘岳(字安仁)因为其曾经侍奉中国历史上最丑陋最荒淫最无耻的皇后贾南风,德行操守实在当不起这个“仁”字,因此后人省略一字,乃有潘安之名。
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徐公持先生说:潘岳内心,保留着一块净土,以供他灵魂休憩之需。相应地在他的文学创作中,也出现了一片光华璀璨的区域,所以不能以‘无行’一语对他的人品和文品的全部作简单概括。潘岳诗赋文皆擅,总体成就不小,但最重要的是他“首创悼亡诗题材”,是魏晋时期最出色的哀诔文章高手。哀诔文章加上哀情诗赋,构成其作品最有特色的部分,其创作个性和艺术成就也在这一方面有最引人注目的表现。
3. 别 赋 江淹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赵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恍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
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琴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造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辽水无极,雁山参云。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曜景,露下地而腾文。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氲,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
至如一赴绝国,讵相见期?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左右兮魄动,亲朋兮泪滋。可班荆兮憎恨,惟樽酒兮叙悲。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
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阳,同琼佩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春宫闭此青苔色,秋帐含此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
傥有华阴上士,服食还仙。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守丹灶而不顾,炼金鼎而方坚。驾鹤上汉,骖鸾腾天。暂游万里,少别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辨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内容及赏析:江淹(444-505),字文通,济阳考成人(今河南兰考)人。出身孤贫。少有才名,文章清丽遒劲。其诗长于拟古,情调哀怨而文字精工;其赋辞采华美而慷慨悲凉。
《恨赋》、《别赋》最为有名,皆系把某一特定情感作为贯穿全文线索之赋。此体源于魏晋孙楚之《笑赋》、陆机之《别赋》,然前人之作均较散漫。江淹之作则结构谨严,思理条畅。如《别赋》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领起全篇,先泛写离别之情景,然后再分别细写渲染富贵之别、任侠之别、从军之别、绝国之别、伉俪之别、方外之别、狭邪之别,最后又总括绾结,首尾呼应,浑成一体。
“立格与《恨赋》同。前以激昂胜,此以柔婉胜。起四字无限凄凉,一篇之骨。……(‘造分手’二句)以下七段,极摹‘黯然销魂’四字,状景写物,缕缕入情,醴陵于六朝,的是凿山通道巨手。……一气呵成,有天骥下峻阪之势。言尽意不尽。” (许梿《六朝文絜笺注》卷一)
4. 小园赋 庾 信
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况乎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座;嵇康锻灶,既煗而堪眠。岂必连闼洞房,南阳樊重之第;绿墀青锁,西汉王根之宅。余有数亩弊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虽复晏婴近市,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适闲居之乐。况乃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陆机则兄弟同居,韩康则舅甥不别,蜗角蚊睫,又足相容者也。
尔乃窟室徘徊,聊同凿坯。桐间露落,柳下风来。琴号珠柱,书名玉杯。有棠梨而无馆,足酸枣而无台。犹得欹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三两行,梨桃百余树。拨蒙密兮见窗,行敧斜兮得路。蝉有翳兮不惊,雉无罗兮何惧!草树混淆,枝格相交。山为篑覆,地有堂坳。藏狸并窟,乳鹊重巢。连珠细茵,长柄寒匏。可以疗饥,可以栖迟,崎岖兮狭室,穿漏兮茅茨。簷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坐帐无鹤,支床有龟。鸟多闲暇,花随四时。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
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枣酸梨酢,桃榹李薁。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试偃息于茂林,乃久羡于抽簪。虽有门而长闭,实无水而恒沉。三春负锄相识,五月披裘见寻。问葛洪之药性,访京房之卜林。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
加以寒暑异令,乖违德性。崔駰以不乐损年,吴质以长愁养病。镇宅神以薶石,厌山精而照镜。屡动庄舄之吟,几行魏颗之命。薄晚闲闺,老幼相携;蓬头王霸之子,椎髻梁鸿之妻。燋麦两瓮,寒菜一畦。风骚骚而树急,天惨惨而云低。聚空仓而雀噪,惊懒妇而蝉嘶。
昔草滥于吹嘘,籍文言之庆余。门有通德,家承赐书。或陪玄武之观,时参凤凰之墟。观受釐于宣室,赋长杨于直庐。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摧直辔于三危,碎平途于九折。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寸断。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百灵兮倏忽,光华兮已晚。不雪雁门之踦,先念鸿陆之远。非淮海兮可变,非金丹兮能转。不暴骨于龙门,终低头于马坂。谅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浑浑!
内容及赏析:《小园赋》是庾信暮年羁留北方仍时时不忘故国的一篇名作。此赋前半俱从小园落想,极力突出其“小”,以示其“非有意于轮轩”、“本无情于钟鼓”,只是戒避风露,而以“蜗角蚊睫”托身。虽写景状物中貌似自安,字里行间仍不时流露出身不由己、欲隐难得的酸楚。
此赋后半以乡关之思为哀怨之词, 转而抒写屈仕魏周的哀伤,浓重的乡关之思加上对平生往事的追惜哀悼,使整篇作品沉浸在一种难以抑止的痛苦之中。尤其是最后一段言侯景之乱,“琐陈缕述,悲感淋漓,穷途一恸。”(许梿《六朝文絜笺注》评语)
由于作者在传统的隐逸题材中注入了自己特殊的经历和感叹,使它既有别于陶渊明《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式的疏淡闲旷,也不同于《哀江南赋》式的追记史实、直抒胸臆,而是兼而出之,意味深曲纡余,愁闷郁结难排。
文中白描与用典间杂,颇见匠心。用典是古今奔凑,雅而不滞,熨贴无迹,各得其妙(如“非夏日而可畏”用《左传》事典,“异秋天而可悲”化宋玉《九辩》之句 ,“虽有门而长闭”采陶潜《归去来兮辞》,“实无水而恒沉”撷《庄子·则阳》);白描则采不滞骨,隽而弥洁,平易流走,淳真可爱(如“桐间露落,柳下风来”、“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落叶半床,狂花满屋”等)。
“(庾)信北迁以后,阅历既久,学问弥深,所作皆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之中,灏气舒卷,变化自如。” (《四库全书总目·庾开府集笺注提要》)
5. 采莲赋 萧 纲
望江南兮清且空,对荷花兮丹复红。卧莲叶而覆水,乱高房而出丛。楚王暇日之欢,丽人妖艳之质。且弄垂钓之鱼,未论芳萍之实。唯欲回渡轻船,共采新莲。傍斜山而屡转,乘横流而不前。于是素腕举,红袖长,回巧笑,堕明珰。荷稠刺密,亟牵衣而绾裳;人喧水溅,惜珠亏而妆坏。物色虽晚,徘徊未反。畏风多而榜危,惊舟移而花远。
歌曰:常闻蕖可爱,采撷欲为裙。叶滑不留綖,心忙无假熏。千春谁与乐,唯有妾随君。
(二)实用文的文学性、形象化
(1)魏晋南北朝实用文的艺术化和形象性
魏晋南北朝时期,实用文的艺术化和形象性也颇为明显。对于文体问题,时人有文笔之辨。颜延之认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指出了“笔”与经典的区别,强调了“笔”的文学性。刘勰则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文心雕龙·总术》)宋齐以后,文笔之别虽然存在,但对语言的音韵美、艺术性的追求确是共通的。
首先,这一时期的书札一体产生了许多情文并茂的美文。如曹丕的《与朝歌令吴质书》追念昔游,感伤离别,抒情如诗,写景如画。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说自己不愿受礼法的约束,铺叙其“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汪洋恣肆,气贯如虹。鲍照的《登大雷岸与妹书》“述羁旅之苦,意多郁结而气自激昂”,“历言形胜之奇,运意深婉,铸词精缛”,“烟云变灭,尽态极妍”,“览景述事,意调悲凉。”(许梿《六朝文絜笺注》卷七)而丘迟的《与陈伯之书》、吴均的《与宋元思书》,俱能“巧构形似,助以山川”(《骈体文钞》卷三十,谭献评本),将江南山水描摹得清新秀丽,引人入胜。
其次,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序跋、笔记甚至一些学术论著大多写得辞藻缤纷,情采斐然。曹丕的《典论·论文》、陆机的《文赋》、刘勰的《文心雕龙》旨在论诗衡文,本身行文亦“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萧绎《金楼子·立言》)。徐陵的《玉台新咏序》则被后人评为“无一字不工,四六之上驷,峭蒨丽密”(《骈体文钞》卷二十一,谭献评本) 。郦道元的《水经注》不仅在注释的深度和广度方面“集六朝地志之大成”(陈运溶《荆州记序》),而且注文清丽疏朗,饶有画意,尤其是《江水注》、《湘水注》、《洧水注》等段落,摹写山水,“峻洁层深”,成为后世山水游记的“先导”(刘熙载《艺概·文概》)。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虽是一部佛寺塔记,却因作者极富才情,故亦写得“秾丽秀逸,烦而不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七十),成为北朝文坛上的旷世杰作。
(2)魏晋南北朝应用文选读
1. 与朝歌令吴质书 曹 丕
五月十八日,丕白:季重无恙。涂路虽局,官守有限,愿言之怀,良不可任。足下所治僻左,书问致简,益用增劳。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凄然伤怀。余顾而言,兹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
方今蕤宾纪辰,景风扇物,天气和暖,众果具繁。时驾而游,北遵河曲,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今遣骑到邺,故使枉道相过,行矣,自爱!丕白。
(《文选》卷四十二《书中》 )
内容及赏析:建安二十二年(217),中原疾疫肆虐,曹丕因诸多朋友死于瘟疫而伤怀。次年春,给时任朝歌令的吴质作书,倾诉亲朋故旧“一时俱逝”之悲痛,回忆昔日与其游处之美好情景,叹知音之日稀,令人伤感。
“(曹丕)优游典籍之场,休息篇章之圃,发言抗论,穷理尽微,攡藻下笔,鸾龙之文奋矣。”
(《文选》卷四十,吴质《答魏太子笺》)
“每读子桓与季重书,陈思与德祖书,未尝不唏嘘太息。想见风流好尚如斯,江河百代,岂偶然哉!”
(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一)
2. 与山巨源绝交书 嵇 康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未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涂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
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由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雠,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贤,而有慢驰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
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痺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必不可以为轮;曲者,不可以为桷。盖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己审,若道尽涂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涂,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与山巨源绝交书》全文完,《文选》卷四十三《书下》)
内容及赏析:山巨源,即山涛,“竹林七贤”之一,嵇康好友。四十岁后出仕,升任尚书吏部侍郎时,想请嵇康出来替代自己的职务。嵇康因见当时政治残酷,且对司马氏反感,遂写此书与山涛绝交。
文中,嵇康充分表露出其“刚肠疾恶,轻肆直言”的性格,对山涛及“今日之贤能”们,极尽讽刺讥嘲之能事,公然宣称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文字凌厉峻激,笔锋咄咄逼人。运用了大量的历史典故和生动奇特的比喻,挥洒自如,气势充沛,令人读来颇有“玉山之将崩”的强烈震撼感。
“嵇康《绝交》,实志高而文伟。” (刘勰《文心雕龙·书记》)
“嵇叔夜土木形骸,不事雕琢,想于文亦尔,如《养生论》、《绝交书》,类信笔成者,或岁重犯,或不相续,然独造之语,自是奇丽超逸,览之跃然而醒。……吾每想其人,两腋习习风举。”
(王世贞《艺苑卮言》)
“此书实峻绝可畏,千载之下,犹可想见其人。” (李贽《焚书》)
3. 登大雷岸与妹书 鲍 照
吾自发寒雨,全行日少,加秋潦浩汗,山溪猥至,渡溯无边,险径游历,栈石星饭,结荷水宿,旅客贫辛,波路壮阔,始以今日食时,仅及大雷。途登千里,日逾十晨,严霜惨节,悲风断肌,去亲为客,如何如何!
向因涉顿,凭观川陆;遨神清渚,流睇方曛;东顾五洲之隔,西眺九派之分;窥地门之绝景,望天际之孤云,长图大念,隐心者久矣!南则积山万状,负气争高,含霞饮景,参差代雄,凌跨长陇,前后相属,带天有匝,横地无穷。东则砥原远隰,亡端靡际,寒蓬夕卷,古树云平,旋风四起,思鸟群归,静听无闻,极视不见。北则陂池潜演,湖脉通连,苎蒿攸积,菰芦所繁,栖波之鸟,水化之虫,智吞愚,强捕小,号噪惊聒,纷牣其中。西则回江永指,长波天合,滔滔何穷,漫漫安竭!创古迄今,舳舻相接,思尽波涛,悲满潭壑,烟归八表,终为野尘,而是注集,长写不测,修灵浩荡,知其何故哉!西南望庐山,又特惊异。基压江潮,峰与辰汉相接。上常积云霞,雕锦缛。若华夕曜,岩泽气通,传明散彩,赫似绛天。左右青霭,表里紫霄。从岭而上,气尽金光;半山以下,纯为黛色。信可以神居帝郊,镇控湘、汉者也。若潨洞所积,溪壑所射,鼓怒之所豗击,涌澓之所宕涤,则上穷荻浦,下至狶洲,南薄燕口,北极雷淀,削长埤短,可数百里。其中腾波触天,高浪灌日,吞吐百川,写泄万壑。轻烟不流,华鼎振涾。弱草朱靡,洪涟陇蹙。散涣长惊,电透箭疾。穹溘崩聚,坻飞岭覆。回沫冠山,奔涛空谷。碪石为之摧碎,碕岸为之齑落。仰视大火,俯听波声,愁魄胁息,心惊慓矣!至于繁化殊育,诡质怪章,则有江鹅、海鸭、鱼鲛、水虎之类,豚首、象鼻、芒须、针尾之族,石蟹、土蚌、燕箕、雀蛤之俦,折甲、曲牙、逆鳞、反舌之属。掩沙涨,被草渚,浴雨排风,吹涝弄翮。夕景欲沈,晓雾将合,孤鹤寒鸣,游鸿远吟,樵苏一叹,舟子再泣。诚足悲忧,不可说也。
风吹雷飙,夜戒前路。下弦内外,望达所届。寒暑难适,当专自慎。夙夜戒护,勿我为念。恐欲知之,聊书所睹。临途草蹙,辞意不周。
4. 与陈伯之书 丘迟
迟顿首:陈将军足下无恙,幸甚幸甚!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昔因机变化,遭遇明主,立功展事,开国称孤,朱轮华毂,拥旄万里,何其壮也!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劣邪?
寻君去就之际,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内审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獗,以至於此。圣朝赦罪责功,弃瑕录用,推赤心於天下,安反侧於万物,将军之所知,不假仆一二谈也。朱鲔涉血於友于,张绣剚刃於爱子,汉主不以为疑,魏君待之若旧,况将军无昔人之罪,而勋重於当世。夫迷涂知反,往哲是与;不远而复,先典攸高。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将军松柏不剪,亲戚安居;高台未倾,爱妾尚在。悠悠尔心,亦何可言!
今功臣名将,雁行有序,佩紫怀黄,赞帷幄之谋;乘轺建节,奉疆场之任。并刑马作誓,传之子孙。将军独靦颜借命,驱驰毡裘之长,宁不哀哉!夫以慕容超之强,身送东市;姚泓之盛,面缚西都。故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北虏僭盗中原,多历年所,恶积祸盈,理至燋烂。况伪嬖昏狡,自相夷戮,部落携离,酋豪猜贰。方当系颈蛮邸,悬首藁街。而将军鱼游於沸鼎之中,燕巢於飞幕之上,不亦惑乎!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於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
想早励良规,自求多福。当今皇帝盛明,天下安乐。白环西献,楛矢东来,夜郎滇池,解辫请职,朝鲜昌海,蹶角受化。唯北狄野心,掘强沙塞之间,欲延岁月之命耳。中军临川殿下,明德茂亲,总兹戎重,吊民洛汭,伐罪秦中。若遂不改,方思仆言,聊布往怀,君其详之。丘迟顿首。
(《文选》卷四十三《书下》)
内容与赏析:本文是丘迟写给陈伯之的一封书信。陈伯之于南朝齐末曾为江州刺史,梁武帝萧衍起兵攻齐,招降了他,任命其为镇南将军、江州刺史,并封为丰城县公。梁武帝天监元年(502),陈伯之听信部下邓缮等人的挑唆,起兵反梁,战败后投奔北魏,为平南将军。天监四年(505)冬天,梁武帝命其弟临川王萧宏统率大军伐魏,陈伯之前来抵抗。时丘迟在萧宏军中为记室,萧宏让他以私人名义写信给陈伯之,劝其归降。
丘迟在信中“尽言”、“尽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首先义正辞严地谴责了陈伯之叛国投敌的卑劣行径,然后申明了梁朝不咎既往、宽大为怀的政策,向对方晓以大义,陈述利害,并动之以故国之恩、乡关之情,最后奉劝他只有归梁才是最好的出路。文中理智的分析与深情的感召相互交错,层层递进,写得情理兼备,委婉曲折,酣畅淋漓,娓娓动听,具有摇曳心灵的感染力和说服力。因此,“伯之得书,乃于寿阳拥兵八千归降”(《南史》卷六十一《陈伯之传》)。
陈伯之目不识丁,一介武夫。故本文虽是骈文,但用典较少,而且力求摒弃晦涩冷僻之典,尽量写得明白晓畅,具体实在。全文基本使用偶体双行的四六句式,但注意参差变化,具有音乐美及和谐的节律感。文章内容充实,感情真挚。作者突破了骈文形式上的束缚,克服了南朝骈文大多形式华美、内容空洞的弊病,而自出机杼,写出了这篇流传千古的优秀骈文。
本文是丘迟的代表作,更是一篇脍炙人口的招降文字,使丘迟在历史上赢得了很大的名望。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题辞·丘中郎集》云:“其最有声者,与陈将军伯之一书耳!……独希范片纸,强将投戈。”
“情生意消,然而靡矣。情致绵丽自足,而古来朴健之体,至此无余矣。” (兆洛《骈体文钞》卷十九)
5. 与宋元思书 吴 均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漂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艺文类聚》七)
内容及赏析:吴均(469-520),字叔庠,吴兴故鄣(今浙江安吉)人。出身寒贱,好学有俊才。所作文体清拔,尤以小品见称,时称“吴均体”。
此题中“宋”一作“朱”,非。宋元思字玉山,有刘峻《与宋玉山元思书》可证。此书疑为残篇。其所以流传千古,全得力于作者对富春江沿岸自然风光如诗如画之描绘,令人持卷直作卧游之想。
“扫除浮艳,淡然无尘,如读靖节《桃花源记》、兴公《天台山赋》。” (梿《六朝文絜笺注》卷七)
“巧构形似,助以山川。” ( 《骈体文钞》卷三十谭献评语)
二、魏晋南北朝的小说
(一)概述
汉魏六朝时期,史传文学相当发达,人们视小说为史家之附属,并以史家的实录原则和文学家的教化原则来规范小说,大大局限了小说的虚构性、艺术性的发展,从而使小说迟迟未能获得独立的文学地位。然而先秦汉魏六朝小说观念,并不能涵盖小说全部的功能和价值。上古神话、历代传说、诸子设譬取喻的寓言故事、先秦两汉史书中记人记事的精彩片断,乃至宣讲佛道教义的宗教故事,无不成为古代小说的源头,滋养着魏晋六朝小说的生长。
汉魏以来,小说的内容和形式,亦往往能逸出传统功利的束缚,表现出独特的审美价值,从而激发出人们创作与鉴赏的热情。今存汉魏六朝小说,口诵者无多,笔录者刘知几别为十家,次第为偏记、小录、逸事、琐言、郡书、家史、别传、杂记、地理书、都邑簿(《史通·杂述》)。琐言与杂记两类中,即有近人常言之志怪小说和志人小说。
其中志怪小说按内容又可分为三类:一、地理博物,如托名东方朔的《神异经》、张华的《博物志》。二、鬼神怪异,如曹丕的《列异传》、干宝的《搜神记》、托名陶潜的《搜神后记》、王嘉的《拾遗记》、吴均的《续齐谐记》。三、佛法灵异,如王琰的《冥祥记》、颜之推的《冤魂志》。其中今存最为完整和最具文学价值者,当属干宝的《搜神记》。
志人小说以记录人物的轶闻琐事为主,其产生与汉末以来清议品评人物的风习有关。其内容亦可分为三类:一、笑话,如邯郸淳的《笑林》。二、野史,如葛洪伪托刘歆所作的《西京杂记》。三、逸闻轶事。如裴启的《语林》、郭澄之的《郭子》、沈约的《俗说》、殷芸的《小说》、刘义庆的《世说新语》等。刘义庆《世说新语》是其中成就和影响最大的一部。
(二)干宝的《搜神记》
(1)干宝及《搜神记》的创作缘起
干宝,生卒年不详。字令升,新蔡(今属河南)人。晋元帝时为佐著作郎,领国史。因家贫,求补山阴令。迁始兴太守。王导请为司徒右长史,迁散骑常侍。自幼勤奋好学,博览群书,著述丰富,计有《春秋左氏义外传》、《周易注》和《周官注》共数十篇。曾著《晋纪》二十卷,“其书简略,直而能婉,咸称良史”,仅存《晋纪总论》,余佚。
《晋书·干宝传》云干宝撰《搜神记》之动机:“宝父先有所宠侍婢,母甚妒忌。及父亡,母乃生推婢于墓中。宝兄弟年小,不之审也。后十余年,母丧,开墓,而婢伏棺如生。载还,经日乃苏。言其父常取饮食与之,恩情如生。在家中吉凶辄语之,考校悉验,地中亦不觉恶。既而嫁之,生子。又宝兄尝病气绝,积日不冷。后遂悟,云见天地间鬼神事,如梦觉,不自知死。宝以此遂撰集古今神祗灵异,人物变化,名为《搜神记》,凡三十卷。”这一故事荒诞不经,不可信从,但干宝撰写《搜神记》亦自有主客观原因:
首先,他所生活的时代鬼神迷信之风十分盛行,文人喜谈神仙,追慕长生;而释氏因果报应、阴间地狱之说也甚嚣尘上。
其次,干宝本人不但博学多闻,而且“性好阴阳术数,留思京房、夏侯胜等传”(《晋书·干宝传》),并相信冥冥之中实有鬼神,公开宣称:“帝王之兴必俟天命,苟有代谢,非人事也。”(《晋纪》中语)所以,他“撰记古今怪异非常之事”,乃是为了“足以发明神道之不诬”(《搜神记序》)。
(2)《搜神记》的内容
《搜神记》在中国怪异小说发展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是汉代以降各种志怪故事的集大成者和代表作。干宝广泛搜集前人著述,“考先志于载籍”,现存近五百条中,“承于前载”多达二百多条。同时,他又广“收遗逸”,即民间口口相传而未形诸文字的传说故事,使本书对以往神怪材料能够竭泽而渔,蔚为大观。不仅如此,干宝还热衷于“采访近世之事”、“访行事于故老”,把当时新发生或是新近才流传的故事搜罗进来。由于当时巫风大畅,鬼道甚炽,人竞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而神鬼精魅灵异传闻十分丰富,所以该书记当代事者占大多数,而没有仅仅成为故事旧闻的汇辑类编。
该书内容丰富庞杂,其中文学色彩较浓、思想内容较有积极意义的主要有:
一、对男女之间纯真爱情 (人人恋、人神恋、人鬼恋)的热情歌颂。这是书中费墨较多、最为精彩的部分。如《杜兰香》、《河间郡男女》、《紫玉》等篇。其中《河间郡男女》写男女相亲相爱,私定终身,却被兵役所阻隔,父母之命所拆散,致女病死。男子戍还,墓前尽哀,“以精诚之至,感于天地”,而使女方复活,结为夫妇。不禁使人联想起唐代传奇《离魂记》和明代戏曲《牡丹亭》。全文虽仅二百来字,却把私悦、迫嫁、哭墓、复活、求妇、官断的全过程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紫玉》中所写吴王夫差小女与韩重之恋情更为凄婉,描写也更为细致,尤其是紫玉的形象光彩耀人。她先是看上韩重,主动“私交信问,许为之妻”。当其父不许后,心仍系之,“身远心近,何当暂忘”,最后“结气死”。而待到情人前来吊墓时,又主动“魂从墓出”,伤心痛哭,“宛颈而歌”。歌中倾吐情愫,自比为感情专一的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歌毕,嘘唏流涕,还“要重还冢”,“与之饮宴,留三日三夜,尽夫妇之礼”。这是多么大胆,又是多么钟情!后来不但赠物留念,还亲自现形将真情告知其父,为恋人解厄。整个故事曲尽其致,缠绵悱恻。
二、对古今暴戾政治进行揭露,如《三王墓》、《东海孝妇》、《韩凭夫妇》等篇。其中《东海孝妇》在表现孝妇冤死的基础上,着重写其不甘屈死,设誓诉冤,结果感天动地,突出了她无辜冤死、不肯瞑目的抗暴精神。元代大剧作家关汉卿正是受到这个故事的启发,结合元代黑暗现实,创作了不朽名著《感天动地窦娥冤》杂剧。后一个故事更为凄婉动人。统治者拆散一对恩爱夫妻,强使他们生离死别,双双自杀,有力地控诉了宋康王的自私残暴。他们生不同床,死又异穴,却生出了“根交于下,枝错于上”的相思树,上栖“交颈悲鸣”的鸳鸯鸟,更是对暴君的公开示威和辛辣嘲讽!故事结尾与《孔雀东南飞》一般无二,充分反映了人民对弱者的深厚同情和善良愿望。
三、书中也有一些不怕鬼神的故事,如《泰巨伯》、《宋定伯》等,也为后人津津乐道。
(3)《搜神记》的艺术特点
《搜神记》的艺术特点主要有:
一、大多以纪传体的方式,组织材料,故事完整。其中一些篇章如《韩友》、《严卿》等,还被唐人房玄龄等录入《晋书》。
二、叙事生动,语言疏宕,志怪的内容与史家的笔法,结合在一起,产生了一定的艺术魅力。其中有些篇章的想象奇特,饶有趣味,如《人化鳖》(卷十四)可视为一篇古代东方的“变形记”。
三、能够初步刻划出一些人物的性格。如脍炙人口的名篇《干将莫邪》,其中楚王凶暴残忍,枉杀贤良,赤比(“眉间尺”)为亲报仇,托付不疑,“客”仗义赴难,正义凛然,性格皆颇鲜明。
四、有些作品尤其是神话、传说如《庐君》、《吴王小女》、《胡母班》、《河伯女》等篇,大都情节曲折、描写细致,俨然较为成熟的短篇小说。
在魏晋南北朝诸多志怪小说中,《搜神记》成就最高,后世续写、仿作者甚众,直到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还可以看到其艺术影响。
(4)《搜神记》选读——略
(三)刘义庆的《世说新语》
(1)刘义庆《世说新语》及其艺术成就
刘义庆(403—444),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南朝宋武帝刘裕之侄,长沙王刘道邻之子,出继临川王刘道规,袭封临川王。官至尚书左仆射、中书令。好文学,与其门下文士博采众书编纂《世说新语》十卷,另著有《幽明录》三十卷,《集林》二百卷。梁刘孝标为《世说新语》作注,不独注文简妙详确,且引书达四百余种,今大都不存,故颇为学者所重。
《世说新语》主要记录了汉末魏晋名士的逸闻趣事和玄虚清谈,很能表现他们的生活态度和文化趣味,是研究魏晋风流、了解当时士人心态的绝好材料。
《世说新语》在艺术上具有较高的成就。鲁迅先生曾经称赞它“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中国小说史略》)《世说新语》的记言记行,虽然仍如史传文片段,但在当时以形见神、遗形取神的美学观念的影响下,其臧否人物,不必全貌,而只在片言只语、一节一行,因而其中一些片段,颇似语少意丰、隽永传神的散文小品。如《俭啬》篇:“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仅用十六字,就写出了王戎的贪婪吝啬的本性。再如其中写钟会和嵇康的两段故事(见《文学》、《简傲》),也用寥寥几笔把钟会对嵇康既仰慕又畏惧的心理,以及嵇康简傲的态度,刻画得入木三分、栩栩如生。而书中对庾亮武昌秋夜咏谑(《容止》)、王子猷雪夜访戴等故事的描写(《任诞》),皆气韵生动,颇有意境,遂成为后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雅事。
总之,《世说新语》文字简约而传神,且颇为机智幽默,蕴藏着玄妙精微的人生哲理,所以历来为人们视为意味隽永的文学珍品,对后世小说、戏剧都有深远的影响。
(2) 刘义庆《世说新语》选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