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寿 耕罢 1958年
潘天寿1958年所作的这幅《耕罢》,2020年10月16日在华艺国际(北京)拍出人民币1.75亿余元,引发新一轮关于潘天寿巨幅画作天价拍卖的热议。事实上,这幅作品曾见于2008年朵云轩拍卖,2017年中国嘉德则曾拍出人民币1.5893亿元。此画有童中焘先生所题签条,并有他的专文评析(《老年教育》,2009年第9期。另见《童中焘解读潘天寿》,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从市场反馈上也大略可知藏家对此幅作品真伪的判定,但实际上关于其真假优劣,业内似乎是存在不同意见的。尽管画上有“赐荃堂藏”“应荃珍藏”“天山孙氏广信珍藏”收藏章,并有一些著录和展览信息,但我个人觉得这些确实都不是特别有价值、能完全令人信服的材料。尤其像各种潘天寿画集,及《潘天寿书画集》《潘天寿全集》等权威图册中,均未见收录,实乃颇值得玩味之处。
潘天寿 春塘水暖 248.5×102 cm 设色纸本 立轴1961年
且较1963年《潘天寿画集》中收录的这帧《春塘水暖》,《耕罢》让人感觉山石的体积感偏弱,水牛躯体的厚重感也不够强。从后来潘先生自己补题的一段款识中可知,《春塘水暖》大致绘于1961年,实乃笔绘,但是一定程度上画出了指墨的那种稚拙趣味,因而先有“雷婆头峰寿指墨”的名款在。此款或亦为画家画完若干时日后所题,画上线条、墨块的意趣甚至连画家自己都一时被蒙蔽,以为是指绘的了,这似乎也从另一个侧面显出此画的成功。同样是笔绘作品,两相比较,有给人好像出自不同作者之手的感觉。实际上,恐怕只是绘制时间间隔较长,画家风格变化之故;而《春塘水暖》这幅,无疑可说是潘天寿所作竖幅水牛图的标准件。不过,也值得注意的是,此幅在2018年北京保利秋拍中因起拍价过高最终流拍了。
《跃进画报》
那么,关于《耕罢》这幅真伪的判定,究竟最终能不能分得出孰对孰错呢?很巧,我发现1959年第23期《跃进画报》“国画家潘天寿”栏目中,即印有此帧《耕罢》的图版。这一著录信息此前尚未见有人论及,实可视为真伪判断的唯一铁证。有此才能说此幅乃潘天寿的真迹无疑,童中焘判定此画为真品是正确的。当然,或仍会怀疑是否有人照潘天寿的原作或图版复制而来?从这幅《耕罢》画上来看,作伪者显然达不到潘天寿书画所能有的笔墨高度,尤其行书题款部分,与中国美术馆藏潘天寿同作于1958年的《春艳图》近似。再者,大尺幅作品的临摹作伪,或许也难以做到如此毫厘不爽。
而1961年7月,由杭州市文化局和杭州市美协主办的“杭州市第三届美术展览会”,“老画家潘天寿展出的四幅新作,笔墨饱满有力,淋漓尽致。‘耕罢’‘秋深犹有蝶飞来’等都是极成功的作品”(江伦:《风格多样题材新》,《杭州日报》1961年7月19日,第3版)。此《耕罢》不知是否就是作于1958年的这幅。但是这幅显然不能算“新作”,而从这个展会的展览目录可知,其名为“水牛”,由此推测,画上或许是题有“耕罢”两字。那么会不会另有类似的水牛图原作或图版存世呢?
潘天寿 水牛图 360×140cm 1961年
潘天寿 夏塘水牛图
潘天寿 耕罢 1949年
从周琳琳《天授劲风骨 神指脱窠臼——黑龙江省博物馆藏潘天寿指画》(《文物天地》,2018年第9期)一文可知,该馆便另藏有潘天寿一帧《水牛图》,作于1961年初春,长360厘米,宽140厘米,但画上并未题“耕罢”。这是潘天寿纪念馆藏的《夏塘水牛》,和宁海文物管理委员会藏1949年所绘的《耕罢》之外,潘天寿所作同一母题的另一大尺幅横构图作品。我个人认为作品可靠,但很多研究者似乎并未掌握有关此作传世的信息。
从现可见致哈尔滨艺术学院美术系任全富同志的一封信札中,潘天寿就谈及曾“为北方大厦所作水牛图”。信中有写到:
我前为北方大厦所作水牛图,因时间匆忙,画得未能满意。大厦领导同志,很诚意地要买些东西作礼物,也觉得“却之不恭”,准备接受。买些什么东西,很难想得妥当。只是近两年来,布票发得少些,对于衬衫汗衫被单袜子等,均破旧,须增一些。倘大厦领导同志能够不要布票而能买到时,请代买一些。如买不到,能购买春秋间所用中山装,呢哔叽料一套或两套,亦可。总之,看购买方便为原则。又哈尔滨方面,有没有糊窗子用的大油青皮纸(附纸样一小条)购买?如有请大厦同志购买二三百张,作为画画之用,尤为感谢。
信中所及这幅,是否就是黑龙江省博物馆藏的指墨《水牛图》,还有待进一步的材料来论证。但潘天寿曾经绘制过其他大幅的水牛图作品,已是确定无疑的了。且显然,现仅存四幅水牛图的那种说法也是错误的。在此之外,这时期潘天寿恐怕还会有水牛题材的作品创作出来,只是不知尚有原迹存世否,是否有相关的图版印行亦尚待查。这样推测的原因,一方面是如吴茀之先生所说,水牛题材是潘天寿颇擅长绘制,且画得很多的内容之一;另一方面1958年掀起了社会生产“大跃进”运动,“性情驯朴耐劳,为农业生产工作者之忠诚战友”的水牛,无疑是一个特别适合绘制的画题,各单位索此类画的必然也多。“为北方大厦所作水牛图”,仅是有史料佐证之一例而已。而颇令人感慨的是,如今动辄数亿元成交的此类巨构,在不到六十年前的困难时期,潘天寿仅想能否换回点生活必需的衣料,和画画必备的纸张而已。
潘天寿 牧牛图 1928年
除了以上所述这些,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的指画《牧牛图》,乃潘天寿作于1928年的早期作品。画上有作者补题:“张雪樵谓余画有强盗气,此语已有十年矣。顷作水牛荒涧,粗悍之气,滔滔汩汩流出指端,知狂放之一如昔日也,奈何?高丽纸粗拙似不堪作画,而用墨却别存清畅趣,可喜!寿补题。”此题语或便于我们去理解潘天寿所作此类、及其他巨幅画作的旨趣。粗悍之气,既是其艺术天分所系,然锋芒毕露又是受人诟病之处,当然也是他自己时时警觉的。1961年始所用的那方“一味霸悍”印章,更多也是潘天寿的自谦。如今论者多视此四字为其最显著的风格特征,认为是他的一种艺术追求,我个人觉得是不确切的。这正可从潘天寿自己常引药地和尚“不以平废奇,不以奇废平”语而推知,他是要在狂怪中求至理,既能险绝,复归平正。从这几幅早期到晚年的水牛图中,我们也多少能感受到这一点。
童中焘说,潘天寿的《耕罢》有“大疏大密和‘虚实实虚’的妙用”,“更有‘密处密,疏处疏’的精微”:
潘天寿先生谙熟画理画法,而在他的实践中,更寄予艺术表现上“明豁”的主张,也就是平常所说“豁然开朗”的意思,即显明、强烈、无所遮蔽,不拖泥带水。
这些用来评析潘天寿其他的画,也是很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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