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启美(1923年-2009年)
更像朋友的老师
——忆韦启美先生
李 松
上世纪50年代,我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李斛、韦启美两位先生相继教我们素描课。后来才知道,不少老师的老师、学长和学弟学妹都曾在入学后受教于韦启美先生,他是我们大家的启蒙老师。
2006年,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向韦先生颁发造型艺术奖,颁奖词说:“他始终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在漫长的油画与漫画艺术创作生涯中,朴实、细腻同时又不乏幽默地表现中国社会普通民众的生活,他的艺术传达了对生命和未来的美好理想。”作为画家,韦先生在油画、漫画两个领域取得卓越成就是美术界的共识。
奶奶送我,我送奶奶(漫画) 1956年 韦启美
我想补充的是,他还是一位修养有素的中国画家,因为我见识了韦先生的中国画作品,并有幸获得老师赠我的一幅《寒江独钓图》。那是2001年正月雪天的即兴之作,然而画的不是眼前煤渣胡同9号窗外的雪景,而是一幅地道的传统水墨山水。画面中部留下大面积空白,江水尚未结冰,左方一叶扁舟,船头身披蓑衣的渔翁正在垂钓,近景有可以踩踏上岸的石块和风中摇摆的芦苇。整个画面空灵幽淡,画的上方似乎随意地题了十九行字。文为:
“积雪未消。今日复小雪,喜接李松同志来信,承惠赠法书贺卡,信中畅谈赴台举办李可染先生画展情况,盛意可感,遂草此忝作回报,聊供一哂耳。顺祝新春万事如意。李松同志法家指正。
韦启美 二○○一年一月十八日(今日为农历腊月二十四日)
白文印:韦启美”
韦先生很喜欢雪景,2004年除夕,他寄我一张油画《江雪》照片,作于1984年,为中央美术学院陈列馆所收藏,画中无人而诗意盎然。正如先生自己说的:“简约、诗情是我在创作中向往的风格,简约意味着在形象创造中进行减法的重建。诗情意味着表达对生活和自然的感情体验。”他追求“不尽之意在一目了然之中”。
韦启美先生对艺术人生有透辟的分析。他说:“六十岁以后的老油画家除大师外,一般容易出现造型松弛、过分拘谨,解决办法首先就是要多作基本功练习。第二不要死抠,也不要抠死,年纪大了,抠必死无疑。再就是对自己要有自知之明,自知老本无多,船小好掉头,人穷好搬家,没有难分难舍。”
模范饲养员(油画)1956年 韦启美中国美术馆藏
韦先生视野宽广,想得深,关心各种知识领域,有人对我说,在新华书店每遇到韦先生,一般不在美术图书类,而是在其它知识区域。
十多年前,韦先生给我写过一封长信,是写在八开大稿纸上的,共四页,洋洋二千余言。信上提出很多有意思的问题,我感到那是研究画家思维活动的宝贵文献,应当完整地抄录下来,供大家研究。录之如下:
(向上滑动阅读信件)
“前年从楚镇(?)出土木简发现《老子》异文(李松按:“楚镇”应为湖北荆门郭店楚墓,1993年发现《老子》甲、乙、丙三编),学者们感叹要改写儒、老的关系。我看过一篇有关的文章,不过看过即忘,因为没有能记忆它的知识功底。
这次关于上海竹简的报导更能吊人的口味,记得报上说有未见经传的孔子说诗及《诗经》佚文。
我曾设想过孔子那时的生活条件:无纸、棉、火柴、桌椅、铁锅、眼镜想像不出他和他的学生们如何剪指甲,如何治感冒、揩大便,当然王侯也是一样。
当纸发明以前,窗户在冬天时堵上,跟墙壁一样黑暗。当火柴(我们小时候称之为洋火)发明以前,世界各个地方的人类是怎样引发火的;五十年代在一个山区还看一个老羊倌用铁片击燧石发出火花燃着火茸取火,这些都挂在烟袋的小皮兜里,然而中国人什么时候开始抽烟呢?
在发现铁以前,人类是否只能钻木取火?抑或仅靠保存不熄的火种?我还未见过古人一篇叙述如何取火来烧饭点蜡的诗文。
好多文章论述良渚文化的玉器,我只是犯嘀咕:那玉器是用什么工具制造出来的,可以攻玉的‘它山之石’是什么石?竟然可以在玉上琢、雕、打眼?
数十年前,我曾惊叹长城砖一块块地由人背上山,该是多么难以思议的艰巨的劳动;前些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那些砖是用山羊驮上去的,秦时如何?
铁发明前,铜器时代是否有了锯和刨、锉、凿?那时木制居室如何建造成?将木器打光的砂纸在中国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这些工具都是人类的伟大发明。
缝衣的绣花针当然是古代工匠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铁或钢可不比金银那么好摆弄,而且它们已出现了几千年。
如此等等,都是学者们早已解决了的问题,只是我不曾也不会去找这类书来解答我的问题,只不过在意识中想象出一些视觉意象。
中国古代宫殿和公共建筑,似乎都是木质结构,于是都荡然无存(倒留下许多石质柱础),于是不能像埃及、巴比伦文明那样留下许多石头见证。我们祖先为什么不用石头建大型建筑?于是难为了许多学者花了数年时间搞出一部夏商周年表。《新华字典》后面的历史年表将要增订了。
你是金文专家(李松注:老师过誉),想也关注中国史的大事。
我想金文的叙事应是当时的白话——口语的简洁叙事吧,甲骨文尤当如此。《尚书》难道也是口语,何艰涩乃尔!不过它必须且当然是符合当时以及人类表达思维的语法规律的。《诗经》是跟当今‘张打铁’‘李打铁’或‘送郎’一样的民歌吧?不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都是具有千古第一流的诗意。孔子订诗时意识到了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孔子创作的千古第一流诗意的哲理诗,但却是他弟子记下的一句口语。《论语》是孔子讲课时弟子当时记下的抑或是后来补记的——两者都有吧,因为有些是在行动中,只能补记。孔子身旁大概总有一两个担了两箩筐竹简的弟子,可以想像弟子们穿着肮脏的麻布鞋,孔子穿了件邋遢的绸布衫(那时织一块绸子可不简单,那时没有肥皂,我幼时家中要使用皂角砸碎后捏成球形的‘肥皂’),师生彬彬有礼的讲课情形,那时文字还是篆书,记录不易,好在——我想古人说话是很慢的,因为大都是一字一意,一意一字(像‘爸爸’只是‘父’,真不知什么时候起‘父’变‘父亲’而成‘爸爸’。按说幼儿发音的天性是先喊‘爸’,怎么古人将爸爸约定为父呢?)。时代发展,汉字的字与词才越来越复杂冗长,该有一部汉语汉字的发展变化史吧?若《战国策》的恣肆文章当是根据史官记录或辩士自己的记录经加工或抄录而来的,看来书面创作的观念已非常完备了,那时文书传递是靠简册,信息交流动辄经年,何其难也。然而诸子百家竟彼此了解,文笔竟各有风格,真不可思议!我曾想司马迁的卡片竹简一捆捆的该有多少摞!编号和查(它)又何其难,终日席地而坐又何其疲惫!他到处搞调研比郦道元、顾炎武、李时珍、徐霞客又不知艰难多少倍(玄奘取经尤不可思议,今天人登火星约略近似)。
今人有了因特网,发现了基因,掌握了纳米技术,人们欢呼人类似乎自己成了上帝,我倒想人类——只要地球不与某一冒失的彗星或小行星相撞,只要人类不向地球倾倒核武器——还要存世若干万年。过去几千年文明不过像百岁人刚诞生一秒时的发出哭声的录音录像,至于世界一体化的实现还想象不出是未来哪年哪月的事。
在无限的宇宙中,我们的太阳系存在的空间和时间也不过是接近无限小的一点,虽然从概率来讲,宇宙其他星系中还可能生存着高智生命,但我以为人类可能是漫漫宇宙中唯一的把自然和宇宙当作客体来研究和利用的有主体性的奇异的生命。
期待老山汉墓能出土一批使学者们惊奇的竹简。古之盗墓大概不会掳走竹简的。
当作闲聊有扰清听。祝撰祺。
韦启美 9.21”
读老师的来信,面前出现的是一位博物学者、一位哲人的身影,顿感自己平时自以为是的浅陋、无知。信中提及的许多日常事物或文化现象从来没想过其所以然,经老师点拨,忽然醒悟其中还有许多没明白的大道理。
韦先生从简牍之出土,提出一连串有趣的话题,从太古到三代时期人们的起居、生活状况、语言文字的流变,大都是文献所不载、考古所不及,又无人能回答清楚的事情,令我想起日本作家井上靖,他为了要写有关孔子的小说,向中国学术界询问孔子吃饭是否使用筷子。文学家、艺术家要抠这些“生活琐事”,是因为他们在创作中要表现的是活生生的人和事,在“小事”中倾注了严肃的、不肯妄言欺世的高尚用心。
新线(油画)1983年 韦启美中国美术馆藏
从明代的《圣迹图》到当今许多描写孔圣人的文学、艺术作品,只有“韦夫子”关心他身边有没有“一两个担了两萝筐竹简的弟子”为老师分劳。
韦先生设身处地的想着古代文书靠简册,信息交流动辄经年之不易,深深感慨东周时期“诸子百家竟彼此了解,文笔竟各有风格”之“不可思议”,钦佩司马迁艰难著《史记》之伟大的文化史价值。
附中的走廊(油画)1990年 韦启美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藏
韦先生自由地穿行在古代和当今世界之间,思维超前,他在信中最后说的两段话,像是与霍金在聊天。我想象不出,老师若活到今天看到中国进入5G时代,不知又会发出多少充满睿智的议论。
每当想起韦启美先生,心头就会浮现出《文心雕龙》“神思”中那段话:“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默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