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在活动现场
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彦谈如何构思《主角》中的人物——
让每个人成为自己的主角
中国艺术报记者 马李文博
改革开放初期,陕西省商洛市一个名叫镇安的小县城,被称为“文学小县”,因为县里有很多年轻人都在追逐文学梦。在这里出生的陈彦也被卷进了文学大潮,18岁的他在省级刊物第一次发表小说,过了几年被调到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做专业编剧,此后一直在戏剧艺术中耕耘、收获。而他走到文学界的舞台中央受人瞩目,则是最近几年的事情。作家出版社原总编辑黄宾堂指出,直到陈彦的长篇小说《装台》以及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主角》出版,他才真正在当代文坛的视野中出现。这部获“茅奖”的《主角》有何过人之处呢?《文艺报》总编辑梁鸿鹰认为,《主角》的价值是讲清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什么样的时代能使最底层的人把所有的力量焕发、激发出来,能够使人把所有污浊都去掉,最后留下生命的本真和最有力量的东西。《主角》这部小说完成其创作意图更多是通过塑造一个个人物,近日,在由中国版权协会主办的第24期远集坊活动中,中国剧协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作家陈彦畅谈了他如何构思《主角》中的人物。
忆秦娥的“教父”们
“他在县剧团是个敲鼓的,如果有时候手下跟他配合不好,他的鼓槌随时拿起来直接把人家的门牙敲掉,他至少敲掉了四个人的门牙。”陈彦把这样的人物性格设计给了秦腔名伶忆秦娥的舅舅胡三元。《主角》展示了忆秦娥从11岁到51岁的生命历程,而胡三元就是最初让忆秦娥很被动地来到宁州剧团的那个人。陈彦说,胡三元是个不安分的人,也是对专业非常执着的人,他把与同事的关系处理得一塌糊涂,这让忆秦娥在很小的时候就吃了很多苦头。
胡三元后来因为过失犯罪入狱,13岁的忆秦娥就到厨房去帮厨了。在这里,陈彦为忆秦娥设计了两个“生活教父”:大厨宋光祖和二厨廖耀辉,他们在厨房的小舞台上为争“主角”斗争了很多年,使忆秦娥身受其害,然而她也在这里上了人生的“第一堂课”。
一批优秀的舞台艺术家在改革开放之初被重新任用,少女忆秦娥身边出现了四个“事业教父”:他们原来一个是管伙食的,一个是门房,一个是给剧场看大门的,还有一个刚从乡下回归小县城。所有年轻演员都瞧不起这四个老艺人,但他们要找艺术生命的接替人,最后找到了最能吃苦的忆秦娥。四人一个做导演,一个教武功,一个教文戏,还有一个专门做配角调配,在艺术上把忆秦娥调教出来了,把她推到了舞台中间。
《主角》有80多万字,有名有姓的人物有100人左右。陈彦强调,小说里面的人物也有生活中的原型,但是单凭哪一个生活原型都完成不了小说里面人物的典型塑造,创作实际更像是鲁迅所说的人物形象的“重组”。陈彦说:“我多年随着院团下乡,经常在庙会、剧场、野地剧场演出,戏剧跟观众之间的互动非常厉害,所以它不仅仅是演出的信息,而是整个大社会的信息。基于这种生活积累,主要人物从众多的生活原型中逐渐转变为了艺术形象。”
忆秦娥生命中的拐杖和羁绊
在忆秦娥少女时代的“教父”之外,还有一些人对她的一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省秦腔剧团团长单仰平教会了忆秦娥作为一个艺术家怎样有尊严地活着。单仰平腿脚不便,他在很多时候非常注重自己的尊严。陈彦说:“当时有人对忆秦娥说要想培养她,需要给领导拿点东西的。单仰平反复跟团里人讲,他已经是一个瘸子了,他要再贪一点、占一点,所有的人就会把他的脸面抠掉,请给他一点尊严,让他有尊严地在这个单位做他们的领导。”后来在一次忆秦娥当团长时的重大舞台事故中,单仰平挤到台下救人,结果被压死在舞台下。他是忆秦娥的成长中一根重要的生命拐杖。
忆秦娥的另一根拐杖是单仰平之后的团长薛桂生,这是一位有着强大的创新精神和创造能力的团长。陈彦说:“他唱旦角出身,身上带着旦角的东西,在团里常常引起大家的耻笑和嘲笑。但是他的人格跟秦腔自身一样,非常硬朗。”
陈彦提道,忆秦娥攀登艺术高峰有两个重要阶梯,一是省秦腔剧团的封导演,另一个是剧作家秦八娃。陈彦写秦八娃这个人物,一方面是希望表现对深厚历史、传统文化的继承和积淀,一方面是想在今天传统和现代文化的融合当中,让秦八娃身上体现出高妙之处。陈彦说:“当历史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撕裂以后,是需要整合和融合的。如果传统和现代整合不好,在哪一面强调得过分,这门艺术都不可能生发出久远的光芒。在这个时候,刚好就出现了秦八娃这样一个重要的作家,他是小说里的灵魂人物。”
陈彦让忆秦娥的生命成长中有了“生命的拐杖”,也有“生命的羁绊”。比如当时社会才从“文革”中走出来,有的人身上有很多对人才、对艺术的认知上的缺陷,因此成了忆秦娥早期成长的羁绊。还有人很想培养像忆秦娥这样的人才,但是手笔不大、畏畏缩缩。在忆秦娥的同学圈子中,也有些反作用力,有的同学一生都在跟她争角色,争到最后,在一些场面把忆秦娥整得很惨,但有的同学在竞争当中逐渐退出,去享受生活,这就开辟了生活的另一个面向。
忆秦娥有两次失败的婚姻,第二段婚姻是和画家石怀玉,两人在艺术上有共通的东西,但也有性格不合适的地方,陈彦结合生活现实与艺术观念写出了他们之间深层的差异,以致形成了忆秦娥的婚姻悲剧。陈彦讲道:“石怀玉画了一幅忆秦娥的裸体像,这是不能公开的。他跟忆秦娥离婚以后展出了这幅作品。忆秦娥不能理解这种东西,因为中国艺术是含蓄的美,两者中间不能苟和。忆秦娥是公众人物,许多人在展厅议论她,她非常气愤,就用墨汁把画给破坏掉了。这是石怀玉认为自己画得最美的一幅画,他甚至认为自己以后不能再画了,最后石怀玉就在这幅画面前自杀了。”
“作家一定要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不是一般熟悉,而是要烂熟于心。”《主角》不仅要写主角是如何成为主角的,还要让每个人物都成为自己生命中的主角。和各类“角儿”打过交道的陈彦曾说,整天在他的窗户底下行走的人们,说着和小说中一样的对话。
像秦腔那样裹挟历史
发展过程长达千年的秦腔艺术,通过商业传播、战争传播等方式,携带着丰富的历史发展信息。在陈彦看来,秦腔的老剧本就像活化石的遗存,记下了历史、文化、政治、经济、宗教、家族、民俗等等。深受秦腔艺术影响的陈彦,在亲历了改革开放之后,想通过《主角》、秦腔这个载体,以及所涉及到的世俗生活、社会的方方面面,开辟一条河流,把40年来所经历的中国社会各方面都裹挟进来。
在这样一个大时代,人随潮起潮落而浮沉,人心也在变幻。《主角》里,忆秦娥精神生命的定力同样经受着检测和考验,与此有关的一个人物叫刘四团。陈彦说,刘四团最早出场的时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他是给导演披大衣、接大衣的跟班,只能暗恋忆秦娥。结果他到大西北去挖煤矿,把煤老板的女儿娶了并继承了煤矿,后来成为亿万富翁。在忆秦娥生活入不敷出的时候,他回来了,他要用各种手段来占有忆秦娥,给忆秦娥造成了巨大的困境。
此时的忆秦娥会怎么做呢?陈彦在这里提到了他创作人物的理想:“我们总是希望塑造一个美好的人物,长篇小说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塑造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所以刘四团没有得到忆秦娥。”后来,由于经济转型、煤矿产量下滑,加上刘四团不规矩经营,他成了一个巨大的负债户,逃难去了。小说结尾,跟谁都不融洽、已经70多岁的胡三元回到最古老的村庄搞起了业余的秦腔班社,而刘四团在这个地方给胡三元披大衣,这就是陈彦所刻画的时代的升降沉浮。
“以中国的审美表达方式写中国故事,在传统与现代的撕裂与融合中,看一个人、一群人和一个民族艰难而曲折的奋进历程。”陈彦说,这就是他写作《主角》的野心。谈到表达方式,陈彦认为,《主角》的写作努力想继承三个传统,第一个是现实主义传统,第二个是中国小说的传统,第三个是中国戏曲的传统。为了寻找小说语言,陈彦重读了四大名著,在《主角》中,陈彦也做了“小说样式”的探索,比如对社会中一些虚名现象进行隐喻:小说里的忆秦娥被大家推为“秦腔金皇后”,她梦到地狱里,阎王要求把不实的荣誉一层一层从脸上往下刮,有的人脸上有70多层需要刮掉。即使是忆秦娥下到地狱里,脸上也有金粉末要刮掉,然后再放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