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苑｜他雪中的前额，唯命运与诗歌灿烂加冕

中国艺术报诗苑副刊

（2019年10月28日）

《敦煌以东》（组诗）│杨献平

《时间切割的海岸》（组诗）│何苾

《诗三首》│江非

《西山记》（五首）│拓夫

《马培松的诗》│马培松

《掌灯人的心里，藏有无限的光明》│姚瑶

敦煌以东

（组诗）

杨献平

莫高窟

召唤：这个词太俗，但不得不用

敦煌令人词穷。而我内心庄重

手挽手揖向佛陀的情侣

企图拍照的研究生。莫高窟上下

啧啧赞叹者其实平庸

说不出，而被丰盈，才算得了虔诚

我也在其中

伎乐天的飞，弟子的参差表情

不作聆听，我闭上眼睛

这粗大的黄沙以内，整个人类囊括其中

艺术于此独大至无穷

坐在宕泉河边

我战栗于这不言不语的繁华与宁静

在敦煌

一定要找到前世的某个人

父亲、兄弟，妹妹可能最好

尤其是在夜间

这越来越大的街区，塔克拉玛干沙漠

恰如越来越荒芜的人心

一个人，需要另一颗真诚的灵魂

在夜市上坐下

吃羊肉面片、烤羊腰子

喝青稞酒，然后在某个角落呕吐

抱着无害的另一个人放声痛哭

都是极美好的。就像我每一次在敦煌

除了当地的方健荣、刘学智

曹建川，还有同行者，结识新的另一些

喝醉之后，抱着反弹琵琶的伎乐天

唱：“敦煌敦煌，请给我额头烙上仁慈的佛光。”

阳关旧址

骑马，还要抱着一个孩子

谁的不重要。出塞的人都有着强壮的腰身

它们的创造欲望堪比青羊

牦牛。而我也知道，在荒芜之地

自身就是奇迹，比如对岑参的轮台暴风雪

李白的天山月。大漠孤烟的王维

从没有想起兵败大漠的李广利

阳关以北的玉门关，帝国由此分野

南道北道的丝绸

绕着整个世界。而今这一带已经严重败落

主要是后人们的促狭性格

如同这孤悬无依的关隘

黄沙龙盘虎踞，敦煌及其周边

如一根浸水的栏杆，结满时间的锈迹和苔藓

玉门

今非昔比，玉门和玉门关大相径庭

此前的来到，我只是一个人

酷似西风和它的剑鞘，

疏勒河流域，布满悬疑的铜器

和石刀。最好看的丹霞地貌

遮不住石油隆起的废墟

现在是两个人，一切皆为她，该是一种荣耀

地理依然在此：戈壁边沿尽是新疆白杨

骡马稀少，啤酒花的黄闸湾镇

和饮马农场，王朝改换了，耕种的犁铧

翻开迁徙者的墓葬

今人只是今人，时间的过客

我再次落足，只觉得蹊跷，人生之生

命运的骨节之间，谜语的蒲公英

一边袭击，一边蕴藏

疏勒河

开大拖拉机和赶着驴车的

……日近中午，他们咕咕叫的肚子

以及尘土的咽喉

在洋葱地里，弓腰或者仰头看天

这姿态太古老了

盐碱的土地，被某种渴意充满

车过西宁怀昌耀

早点通高铁就好了，在你

还活着的时候。来看你，或者用心脏

嗅嗅青藏的气息

捉几颗星子，在念青唐古拉

洋芋是图伯特的

青稞地里还可以套种苞谷

而今的西宁，羊群已经禁止入城了

羊粪蛋子只为牧人发暖

推磨的中年男人，当当敲着酒缸

今夜我由此穿行人间

想起密西西比河

地球这壁，无语独坐的那个人

他雪中的前额，唯命运和诗歌灿烂加冕

饮马农场记

晒晒太阳也是好的，此前在此饮马的人

据说是孙大圣。文学所能做到的

不只传说，还有世相和人心

就像这些天的黄闸湾乡村

秋天把蒿草笼统踩倒，单个的农民

三轮摩托和拖拉机

跑得云朵和女人那么好

黄蜂在烂果浆里把我找到。手指疼

我哎呀一声，落日和西风在空中各取所好

只是那发青的新疆白杨

裂开的皮肤上，薰衣草花香小手小脚

车过张掖西

不比往昔：黑水国、皇城草原

尚可有三五好友同往，孤独的白鹭飞

残墙以上，我好想做一个弯弓的人

射月氏的王。在丹霞之间

修建内心的黄金大帐

此去经年，《八声甘州》的旧词阙

只剩下一碗羊肉的腥臊

我已经不想下车，我爱的河西走廊

孤陋、促狭，令人断肠

老长城一节节断毁

唯有那一位唱三弦的流浪者

他油光发亮的棉袄，仿佛灵魂的战袍

再过兰州有所记

不看也罢，黄河的跛足于兰州

只是一场酒宴，当年我也曾醉过

把脚伸进去，有无数指爪

雪豹、青羊和人的亡灵

万物汇集，创伤如云

这条河向来狂浪，某些地方确实象征

但隐喻可能更为妥切

比如沿岸青草的花头巾

最好看的当属仙女和她们

的人间之心。每一次我都会坐在

她的床边，在漩涡里捕捉

自身在俗世毁坏的那一部分

喝三炮台，用异域的别致构成

为灵魂加注浩荡和悲愤

本质而言，这座城市于我无关

但这里的几个人对我有恩

如今他们老了，分居中国各地

河边太多的静止，砂砾、废弃的塑料

楼宇之下，车辆去了又回

兰山和白塔山之间，一座城市被大水

长时间贯穿，两岸的人

混血的一代代，尾随不朽的牛羊肉，拼命流传

时间切割的海岸

（组诗）

何 苾

遇见海

船在光阴的缝隙里

乘风破浪

海鸥带回春天的许诺

被风吹成谎言

云是一片灰暗的枯叶

企图遮天

夕阳遗漏的那道光芒

潜入深渊的海底

夜的航线遥遥无期

一盏孤独的灯塔

举起了月亮

礁石沉默

海上看不见波涛

只有蓝色的血在汹涌

时间切割的海岸

沙滩是大海燃烧的灰烬

心思挤出了水

夜风吹干了灯影

吹皱了河边的月

我挂在亭楼的念想

也在风中飘摇

那一片凝眸的眼神

已随风而去

我的思绪浮在星空

寻找着支点

只要星星让我落脚

我就让它长出思想

长出爱

也长出痛和眼泪

我总想和星星对话

询问流星的下落

在那闪亮的速度里

涂上我的肤色

我习惯了夜

熟悉夜的语言

喜欢那句子中的漆黑

和那漆黑里的寂静与孤单

我只想为三更划上顿号

为鸡鸣感叹

我躺在敏锐的晨曦里

心思挤出了水

补充田野的晨露

海的姿势

——纪念海子辞世30周年

海的潮汐

送走太阳的炙热

作别月亮的清辉

海的眼睛

是黑夜里唯一的光明

一个女人面朝大海

海枯石烂

一个男人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海燕穿过盐雾

长出海的翅膀

海拔在心里冉冉升起

只有把自己放低

才看得见彩虹

出走

音乐迁徙

灵魂的脚步

误入一片荒野

墓碑已高度近视

磷火修改了夜的颜色

眉毛的燃烧

溢出冰凌

一束碧绿的光

拨动星空

诗漫游春天

脉搏跳动在森林深处

把往日的承诺对鸟儿重复

羽毛蜕变成枝叶

腐殖层让秘密发酵

风屏住呼吸

一朵青云掉落

孤独的小舟

漂泊江河

失忆的桨叶

叫不出风的名字

港湾结巴

拖长了浪的声音

码头想起往事

把钥匙交给月亮

一壶老酒醉了波涛

晕了的船舶

吐出蓝色的梦

细微的变化

镜子里的眼睛

越来越陌生

我似乎已经不是我

曾经的我

心与大地和天空一样辽阔

而今，我的心犹如犁铧

只耕耘一片田野

即使偶尔呼唤风雨

也只是一点点脉动

我会成为路上的泥土

让他人的行走

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也许我会成为一滴露珠

浸润一棵小草

即便被阳光蒸发

也会回到湖泊

我是风中的杨柳

夏日里的稻禾

我不是山上的松

也不是海滩的贝壳

我的眸子可以穿过我的脉搏

看得见血色的大河

我走在街面的脚步

被夕阳拉长了影子

黄昏的窗口

有一轮弯月升起

上面挂了我的一首歌

折回的目光

目光透过窗户

从山壁弹回

折射在眸子里

长出两只翅膀

白雾惺忪

雀鸟唠叨个不停

仿佛是在叮嘱云彩

别打湿阳光

森林徘徊

楼梯拽住影子

时间开始瘦身

用颜色计算距离

天空在撤离

羽毛飘落大海

锚钩抓住地平线

梦依然漂泊

发根

风吹掉的那根头发

飘落在羊肠小道

被脚踩进泥里

即使这样，我的发根

依然在呼吸

倘若风吹落我所有头发

只愿那些发丝飘进荷塘

在那里荡起涟漪

摇动莲茎

发根在藕节上发芽

伸进藕孔

而我更在乎，一粒水珠

从荷叶上弹跳

把池面砸个坑

荡漾一圈圈波纹

我看见荷塘的一笑

藏着些许忧郁

那水蜘蛛的徘徊

密织着丝网

曾经的蝌蚪不知道姓氏

排列多个阵型

寻找着部落

时光握着无痛剪刀

切掉它们的尾巴

我仿佛听见荷塘的蛙吟

三更的一声鸟鸣

衔走了我发根的梦

森林欢呼

晨曦张开翅膀

一群巨型的山鹰叼走朝霞

啄碎天空的云朵

我暴晒烈日

问星空

天上星星有多少

有没有闭着眼睛的

星星会不会烦躁

它的坚守是否只在夜晚

星星有几片肺叶

雾霾时戴不戴口罩

云捂住星星的眼睛

雨是谁的泪

流星燃烧能否留痕

陨石怎样去找回家的路

群星璀璨

咋不见一对情侣

假如星星有梦

那梦里是否有一道阳光

众星捧月

为何月食时却无动于衷

月亮走进池塘

有几颗星星跟进

倘若星星在说谎

夜幕能否改变颜色

诗 三 首

江 非

未达之地

一片没有人迹的树林

多年来没有人进入

也没有人从那里面出来

一片无人光顾的树林

没有人对着它喊话

也没有人曾在里面应答

位于一个山包下去的山坳内

它看上去比别的地方更加茂密

那应该是根更加安静、发达

或者是覆着厚厚的落叶和梦

一直在那儿沉睡

或许那树林的存在一直就是真的

我和别人都曾站在高处眺望

都曾想试着接近、进入那片密林

都在半路上折途而返

回来的路上，每个人的原因各不相同

有的是不想走那么远的路

有的人是惧怕了那没有人迹的去处

那么我？我是因为什么

也许我只是偶尔想象着有这么一个地方

离人不远，但人迹罕至

于风雨之夜，于深深的劳顿和倦意之中

有一处未达之地，让心有所属，而渐渐沉寂

荒地新年

新年后，要去那荒地上种上一畦青菜

去那儿给闲着的种子安个家

不用怕有虫子会在夜间吃掉它们

也不怕半夜会有更大的动物走过来践踏

给那地上没有生机的荒凉

添上一些新的事物

一些有根和花的事物

一抹新绿，等到春暖花开时

要听听那荒地它说，好，行，可以

要听听铲子培土，而根开始

那荒地，它在你每天都要走过的路边上

已经在那里荒芜了一个漫长的冬季

荒凉得有些让人心疼的一块空地

好像风一吹，就可以把它吹散

它已经好久都不被人选择和涉足

也无人再在那里找出梦、叶子和果实

如今它需要锚、根、希望、力

和一份干净的勇气

绕坑散步

我绕着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

深坑中的机器轰鸣

新挖的土沿着坑壁堆积

散发着泥土内部的信息

我走向一堆已经干了的新土

土块在我的脚下

发出从内部突然倾塌的声响

轻微得像人心中的一阵纠结

坑的边缘上还有一棵高树

落日之中它的叶子更加茂密

不知为什么，别的树都挖走了

它还独自站在原处

但愿它可以永远站在那里

不用流浪，迁徙，或就此死去

但愿我不是一厢情愿

没有看错它的命运

但愿我可以继续往前走

在圆坑的另一边遇上另一种植物

植物上有一个花蕾或一朵花冠

我看一看它们，可以继续赶路

西 山 记

（五首）

拓 夫

灵光寺

在山的低处，塔高

白皮松也高

一百一十岁的挂绿牌，二级保护

三百一十岁的挂红牌，一级保护

台阶一级高于一级

康熙高于雍正、乾隆、光绪

白云高于塔尖

经声高于尘世

一只猫眼里的乾坤

高于寺院

猫不语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大悲咒

它显然熟记于心

不与俗人一般见识

用悲悯的凝视

抚慰人间

我叫它，不应

鸟在枝头鸣啼

它的眼里

露出慈悲

水流过

昨夜大雨，山上响起

诵声。石顽不化

水耐心讲解

从高到低的

禅机

讲为什么不可以

往高处流

比如佛塔，需要

顺时而转

顺时而转

自左向右

从前世到今生

从拿起到放下

从取到舍，从南到北

从西到东

从悲苦到欢欣

从飞流直下

到大漠孤烟

直到举头三尺

明镜高悬

白日不到处

一处二处寺

三处五处庵

四处六处七八处

龙泉静，香界远

竹密依然流水过

山高无碍白云闲

眼前一座山

山上有个庙

庙里有个老神仙

马培松的诗

马培松

云集

云集的风很多

每天刮三次

云集的山很高

都是风吹来的

云集地方很穷

穷得只剩下风和石头

我使劲地站在风中

和漫山遍野的草和树

都努力地朝着一个方向

想把云集推出云集

一条鱼

一条鱼在街道上游走

它不敢侧目开或闭着的门户

更不敢太过靠近

酒店或鱼馆

也不敢表现出

被大海遗失的真实

它选择跟随

在一个小孩的身后

扮成他手中牵引的

一只充气的玩具鱼

一只游刃有余的鱼

我从故乡来

我从故乡来

略知故乡事——

故乡的山水安好

故乡的小路已改道

除了过牛羊，还有

小汽车和收割机在上面欢跑

张二娃（大名张文贵）家的房子

在精准扶贫时已经修好

你家门前那株梅花

在春节前

开得像一堆火焰

来串门的乡亲

都围着她又说又笑

还问起你

为什么不放下手中的工作

回家走一遭

感恩

傅志华的婆婆

坐在她家

新修的二层小楼

阳台上扎鞋底

她说——

扶贫工作组的同志

把儿媳的病也治好了

自己也利索了

乡亲们喜欢穿她做的

布鞋，走山路带劲

我看她每双鞋底上

都扎着两个字：感恩

掌灯人心里，藏有无限的光明

（外二首）

姚 瑶

在一度电的空间里

人们忘记了度量

省略了诸多的物理概念

白昼与黑夜，一度电

在悄无声息地燃烧

跨越山川河流，千里之外

一度电把体内的暖，送抵偏远的村庄

在黑夜里释放光明

灯光下，孩童的笑颜灿若花

掌灯人古铜色的脸上

镂刻着铁塔般坚毅

掌灯人是我亲密的战友

一度电忘记疼痛，从一块沉寂的煤

波澜不惊的水，一缕阳光，或者一缕风

蓄积了周身火一样的能量

一度电沉默如初，所有的语言暗淡失色

掌灯人唤醒体内的火焰

掌灯人用数吨的家国情怀

把一度电送到千家万户

掌灯人心里，藏有无限的光明

掌灯人用责任和情怀

璀璨壮美的祖国

在一度电里抒写

用什么样的文字去定位一度电？

一笔一画，书写刚劲有力

仿佛要把生命镂刻进去

当一度电不再是物质的电

所有的文字闪亮了诗意

电的生产全过程变得庄重

一度电生命的价值，无限放大

在祖国铺开的宣纸上抒写

一个“电”字燃起了梦想

在一度电的空间里，肆意汪洋

中国电工，新时代的掌灯人

他们燃尽青春年华，只为点亮最远的灯盏

他们是最美的书法家

一笔一画，笔尖饱含深情

诗句中的“电”字，温暖和光明

不动声色的力道，润透纸背

研磨、提笔，一撇一捺

庄重地写下中国梦想

我的名字叫电

我的名字叫电

你可能不熟悉我的前世今生

看不见、摸不着，但我的确存于此世

并带来了缕缕温暖

我的全部能量，蕴藏在

并不虚无的空间

无形，隐藏在自身的光明之下

无声，尘世的喧嚣让我沉默

一次次的燃烧、锻造

兑现我前世的承诺

我把一度电的生命，交付给春天

完成春华秋实的使命

电杆、铁塔和银线

承载着负重、责任和信念

我的名字叫电

默默为祖国奉献光明和温暖

诗 苑

诗苑｜走在祖国的时间里

诗苑│梁平：诗意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