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清平乐》中宋仁宗赵祯手把手教曹皇后飞白书,图为此剧剧照
《清平乐》中的“飞白书”
究竟啥样?
周 正
热播剧《清平乐》中宋仁宗赵祯手把手教曹皇后练习“飞白书”的桥段令不少剧迷都高呼“甜透了”,这种沉寂数百年的书体也借由此次“发糖”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引起了大家的广泛关注。应当说,这样的剧情是有史实依据的,因为北宋文学家欧阳修曾记载:“仁宗万机之暇,无所玩好,惟亲翰墨,而飞白尤为神妙”,《宋史·后妃传》则称曹皇后“善飞帛书”(即“飞白书”),所以在当时是完全有可能出现帝后共同研习、交流飞白书的场景的。那么到底什么是飞白书呢?
众所周知,中国具有漫长的毛笔书写历史,殷墟出土距今三千多年前的龟甲兽骨上面就发现有毛笔书写的痕迹。可以想象,在长期的书写实践中,应该会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由于毛笔中的含墨量不足,书写速度又较快,所以在书写材料(龟甲兽骨、竹木简牍、绢帛纸张均有可能)上留下丝丝露白、通透飘扬的独特线条。聪明的古人逐渐发觉到这种偶发书写现象中所蕴含的独特审美特质,故而刻意加以提炼、运用,将偶然的笔墨效果升华为一种专门的笔法或书写技巧,飞白书形成的基础由此奠定。
传统典籍常常将飞白书的发明权安在东汉书法家蔡邕头上,比如唐代书法理论家张怀瓘就在《书断》中说:
汉灵帝熹平年诏蔡邕作《圣皇篇》,篇成,诣鸿都门上。时方修饰鸿都门,伯喈待诏门下,见役人以垩帚成字,心有悦焉,归而为飞白之书。
尽管这种附会创始者的做法在历史上数见不鲜,不可尽信,但这条记载还是提供给我们一些有意义的信息:大致在东汉末年,飞白书正式成为一种独立的书体;工人粉刷所用的扁刷可能是后世发明飞白书专用书写工具的灵感来源。
至于蔡邕时代的飞白书具体是什么样子,我们已无从得知,但可以根据相关记载进行合理推测。比如《书断》中还曾谈到:
王隐、王愔并云:“飞白变楷制也。本是宫殿题署,势既径丈,字宜轻微不满,名为飞白。”王僧虔云:“飞白,八分之轻者。”
这里所谓的“楷制”“八分”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隶书,“轻微不满”则应该是由于字中每笔均“丝丝露白”而呈现出特殊的整体效果,所以我们可以认为,飞白书最初的定义应该是一种以笔笔露白的特殊笔法写就、以隶书结体为形态结构基础、用于题写宫殿匾额的装饰性书体。宋代的黄伯思在《东观余论》中解释飞白书命名之由来时说:“取其若丝发处谓之‘白’,其势飞举谓之‘飞’”,这不仅与上述定义相合,也体现出飞白书体势飞举的风格特征。
由于飞白书最核心的内涵与本质特征就是丝丝露白的“飞白”笔法,所以在汉魏两晋这一段字体大发展、大繁荣的时期,人们使用“飞白”笔法进行以楷、行、草等隶书以外字体为结构依托的飞白书尝试也是自然而然的。因此,飞白书的魅影得以投射到中国汉字的各种字体之上,飞白书的定义也由狭义的“以隶书结体为形态结构基础”扩展到了更为广大的范畴。
唐《尉迟敬德墓志》志盖
唐代是飞白书的繁荣期,这与几代帝王的推崇是密切相关的。唐太宗李世民擅长飞白书,还经常创作飞白书作品赐给高级官员,甚至要以此移风易俗:
十八年五月,太宗为飞白书,作鸾凤蟠龙等字,笔势惊绝,谓司徒长孙无忌、吏部尚书杨师道曰:“五日旧俗,必用服玩相贺,朕今各赐君飞白扇二枚,庶动清风,以增美德。”(见《唐会要》卷三十五《书法》)
唐高宗李治、武则天夫妇都擅长飞白书,他们也像唐太宗那样经常以飞白书赏赐大臣。武则天所书《升仙太子碑》碑额是飞白书的名作,此作以楷书结体为基础,用笔雄浑飞动,部分点画刻意塑造成飞鸟的形态,极富装饰性与神秘感。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方面飞白书原有的庙堂性、纪念碑性仍保持稳定,帝王常在重要的礼仪性场合使用飞白书,这或许是因为飞白书黑白交融的线条中能体现出中国传统的“燮理阴阳”“阴阳和谐”的文化内涵;另一方面,飞白书的装饰性大大加强,体现出工艺化、美术化的特征,进一步增加了这种极为统治者所偏爱书体的神秘感、崇高感。虽然帝王的喜爱能够将飞白书的发展推向极盛,但过度的装饰倾向则决定了飞白书必将走向沉寂的命运。
《升仙太子碑》碑额
宋代是飞白书的最盛期,在此之后,装饰性较强的飞白书便因为过分偏离书法艺术对于自由与抒情的本质追求而慢慢沉寂下来。根据清代陆绍曾、张燕昌《飞白录》的统计,宋代擅长飞白书的书法家人数达到三十人,为历代之最。宋太宗赵光义提倡文治,精研飞白,朱长文在《续书断》中揄扬道:“自古飞白罕有传者,惟先帝(宋太宗)兴之于已坠,永耀于将来。”自太宗以下直至南宋诸帝,几乎没有不会写飞白书的,达到了代代相传、世世不绝的程度,这其中的翘楚就当属《清平乐》的主角宋仁宗赵祯。
宋仁宗宣称飞白书是自己的唯一爱好:“朕听政之暇,无所用心,以此自娱耳”,这样的专注用心决定了其成就之高。在《清平乐》中也有较大戏份的名臣晏殊曾作《飞白书赋》颂扬宋仁宗的飞白书说:
空蒙蝉翼之状,宛转蚪骖之形。斓皎月而霞薄,扬珍林而雾轻。
欧阳修、晏殊等名臣的赞扬,极大地提升了宋仁宗的自信心,史籍中关于宋仁宗赏赐臣下飞白书、以飞白书题匾的记载就有几十处。宋仁宗还效法唐太宗,在每年端午节赐给大臣飞白书扇,这好像是在宣告今日之治不输贞观之治。
最后我想就电视剧《清平乐》中对于飞白书的表现是否正确谈谈我的个人看法。首先,宋仁宗与曹皇后用于书写飞白书的工具很有可能不是我们平时常见的一般毛笔。朱长文《续书断》中称宋仁宗的父亲宋真宗赵恒是以“木皮飞白笔”作书的,宋代董更的《书录》则记述了宋仁宗开始学习飞白书的缘由:
上(宋仁宗)始未尝为飞白书,一日至真宗灵前,见所陈飞白笔,遂取而试书之,体势遒劲,有如夙习,遂分赐焉。
可见宋仁宗是继承了宋真宗的“木皮飞白笔”的,这应该是一种以树皮制成的、形状扁平的特殊“毛笔”。黄伯思《东观余论》中记载:“近世相承飞白皆用相思为片板,若髹刷然”,这说明使用如髹刷一般形状扁平的笔作飞白书是当时约定俗成的事,宋仁宗和曹皇后应该也不能摆脱时代风气。
其次,由于使用的工具特殊,所以宋仁宗和曹皇后所写的飞白书的笔画效果应该是十分宽扁、丝丝露白的,而不是电视剧中所展现的那样线条细长、略有飞白。
最后,因为飞白书常常用于庄重的礼仪性场合,所以宋仁宗和曹皇后所练习的飞白书很可能应该是以篆、隶、楷这样端正的字体作为结构基础的,晏殊就说宋仁宗的飞白书是“取象八分,资妍小篆”,故而剧中所展示的行草书式的作品是值得商榷的。另外,即便是以行草为结构基础的飞白书,由于受到书写工具的限制,整体字形也应呈现出较为方整的状态,和我们一般所理解的行草书当有很大不同。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