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爸走了，妈妈却不要你坚强

孩子，你爸走了，

妈妈却不要你坚强

张璟瑜

亲爱的小汤圆，你好哇！

最近对你说了好多谎话，心里不安。但别说四岁的你了，就是现在的我，也不清楚失去父亲，对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只能一边用谎言骗你，一边把实话写下来，留给未来想去了解真相的你。

第一个真相，关于失去。

秋天的北京，天高云淡。2019年9月20日一早，我拉着你的手一起去幼儿园，参加你人生第一次的家长接待日。

铺满金色阳光的幼儿园里，比四层楼还高的梧桐树在秋风中温柔地摇动着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欢迎我们。树下，有小小的石桌石凳，小朋友们有的坐在石凳上聊天，有的在荡秋千，你和刚刚熟悉起来的伙伴一起在追逐奔跑……我当时觉得，眼前的一切真的太美好了，都显得不那么真实。

下午四点多回到家，奶奶正在厨房准备晚饭。我和你刚刚收拾了一下，电话就响了。我一看，是你爸。我想他一定是算着时间来问今天的接待日是否顺利。你的事儿，他件件放在心上。

谁知，电话里先是传来你爸爸同事黄叔叔的声音：“张老师，你先别着急，赵工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我们俩现在在医院……”接着，电话被人抢了去，一个刺耳的女声传来：“我是急诊室的医生，你爱人现在情况非常危急，这是要命的事儿！你现在立刻！马上！想尽一切办法！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

这就是我们噩梦的开头。

接下来，便是你爸在你脑海里留下的最后的印象了——沉睡，整整67天的沉睡。然后，你就永远失去了他。

“爸爸去哪儿了？”你一遍遍地追问。我编织谎言的技术连自己都觉得拙劣，可不对你撒谎，又有什么办法呢？

后来，疫情来了，你天天在家里看电视，自己得出了结论：爸爸和电视上的护士阿姨、警察叔叔一样，去打“新冠病毒大怪兽”了。你在家里哭着一遍又一遍高喊：“武汉加油！医生加油！警察加油！中国加油！全世界人民都加油！打败病毒，爸爸就回来了！”你使出全身力气呐喊着，这喊声中全是对父亲归家的渴望。

汤圆啊，你的伤心我可以安慰，可你的希望，让我怎么去戳破呢？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终将破灭的希望，就像你爸突发脑出血后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情一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人生第一次面对一件事情时，总会手忙脚乱。你看这次疫情大暴发，就算是科学家，不也是在各种忙乱中不断调整方案吗？

宝贝，我想告诉你的第一个真相是：这是一个不确定的世界，你能做的只有面对现实。

第二个真相，关于理想。

宝贝，不瞒你说，面对现实，真的太难了。你爸去世这8个月以来，妈妈一次一次陷入绝望。恐惧、悲伤让妈妈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回北京独自隔离在家，就在屋子里，我怕得站都站不直，好像身边围着一圈大灰狼，冲我呲着獠牙，而我无处可逃。每天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来，我真希望它能退回去，永远都不要天亮。

我不敢面对现实。我不知道靠我一个人的工资，未来怎么养你；我不知道面对四个老人，他们住院了卧床了，我怎么照顾；我不知道万一我再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活……我的眼前全是困难，而我，遍寻不到面对困难的勇气。

直到有一天，我想到了我的理想。我打小的理想就是去北京，当编辑，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等到风景都看透，再把那些人、那些事儿都写下来，一辈子与文字相伴，不知老之将至。汤圆，现实是苦的，但理想好甜呀。想到自己儿时的梦，想到人生短暂时不我待，我突然有劲儿了，能坐在桌前开始工作了。

宝贝，你爸和我一起在北京追梦十年，当我们每天在地铁里肋骨都快要挤断，通勤四个小时上下班的时候；当我们面对等同于我们一个月工资的幼儿园学费的时候；当我们加班到凌晨，精疲力竭回家，看到还在等着我们不肯睡的你的时候……我们也想过，这么累，干脆别干了。可第二天一早，抹把脸，两人又结伴出发了。

许多人问过妈妈：“你老公学历那么高，干吗不跳槽到高新企业？”

妈妈答：“拿高薪的人很多，但不是谁想干航天都能干啊。”

妈妈每当彷徨迷惑的时候也会问你爸：“老公，你说，我是不是换个离你们单位近的工作？咱俩工作单位离着四十多公里。”

你爸就问我：“你喜欢现在的工作吗？”

我说：“喜欢啊。”

“那就不换，做你喜欢做的。”你爸就是用这种方式惯着我。

我们俩都在为理想坚持。可你长大了也许会问：“我爸在工作岗位坚守到生命最后一刻，不能陪我长大，他不后悔吗？”

宝贝，你爸不能陪你长大，他肯定后悔，但如果他不是得这么重的病，只是得了个小病，有机会醒来，他一定还是会继续积极工作的。

理想会让人面对现实的时候，不是先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而是为了更长远、更广大的利益实现。困难荆棘布满了通往理想的现实道路，但因为有理想这个甜果子挂在远方，你就敢面对眼前的困难，你就会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

宝贝，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第二个真相：当你被这个世界打趴下了，理想能给你站起来的勇气。

第三个真相，关于逆境。

妈妈想到了理想，便坐在桌前开始写一直想写的论文，分析你认识的作家李迪爷爷的语言艺术。写论文的时间里，我暂时忘却了恐惧，获得了片刻宁静。

文章写好，我发给李迪爷爷看，他给我打回电话，我们聊了很久。聊这篇文章，聊他的经历，聊他写过的那些人、那些事儿，每个故事都有一个绝望的开头。

末了，我问李迪爷爷：“迪老，您经过这么多悲伤绝望，为什么我们平时见到的您，却是那么快乐的一个老头儿呢？”

“如果你不快乐，你就会没朋友。”李迪爷爷用微弱的声音说。

汤圆，你知道吗？给我打了两个小时电话的李迪爷爷，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四个月了。去年，70岁高龄的李迪爷爷去湘西十八洞村深入生活，采访脱贫攻坚。半个月里，每天吃住老乡家，山高阴雨连天，他每天爬山走寨，腰受寒凉，结果劳累导致腰椎滑脱，四个月不能坐立行走。

宝贝，为什么我说你爸爸如果有机会活着，他还会和以前一样拼命地干工作呢？你看看李迪爷爷，也许就知道什么是理想信念了。

他答应中国作协和十八洞村的村民要写这里脱贫攻坚的故事，病情刚有好转，下床能走上几步，就开始练习坐下来写作。3月30日他发微信给我：“今天开始写十八洞村的故事，坐不久，每天写一点儿。”4月23日，《黄桃金灿灿》刊发于《文学报》；4月27日，《就是悬崖我也要跳》刊发于《文艺报》；5月6日，《腾飞的十八洞村（决胜2020）》刊发于《人民日报》；5月8日，《让我在山上把眼泪哭干》刊发于《中国艺术报》……李迪爷爷以前总开玩笑说他的座右铭是：奖与不奖，毫无影响；评与不评，写个不停。

写，不停地写，就是一个作家的信仰。

人活着，越是难，越见信仰的珍贵。这也是为什么明知危险，医护人员会报名请战赴武汉！这也是为什么，为了飞天梦想，航天人六十年如一日地默默付出，只问耕耘，不计回报！

汤圆，顺境之中，理想好像风花雪月，看不见，摸不着；逆境中方知，理想是灯塔，是信念，更是勇气。宝贝，第三个真相就是：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会只有顺境，没有逆境。

我和你爸都是“80后”，第一代独生子女。小时候，我们在家没有兄弟姐妹争抢；长大了，我们可以不顾一切地来北京追求梦想。挣得钱不够生活，没关系，家里贴补你；生了孩子顾不上管，没关系，老人帮你带。在父母的保护下，我和你爸都误以为人生像爬楼梯，要不停地向上走、向前看。

今天我才知道，人生如大海行船，要用心找路。可好在，海里船上，都不只有你一个人。

所以，第四个真相，关于朋友。

你爸在单位突发脑出血，可他自己浑然不知，还坚持工作了一整天，是他的朋友兼同事黄叔叔强行送他去医院，他才有机会被救治。你爸进入ICU之后，他的同事们排成班，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24小时在ICU门口执守。上海航天的罗叔叔，搭飞机凌晨赶到医院，就为跟我说一句话：“我是赵攀的朋友，我相信他一定会好。”还有许许多多的叔叔阿姨，替我们多方联系治疗专家，给我们捐款，陪妈妈聊天分享他们的至暗时刻，给你寄水果送礼物，带你出去疯玩，替爸爸把你抱在怀里、驮在肩头……

这些危难时刻突然出现的人，叫做朋友。如果你的船翻了，朋友，是二话不说全力打捞你的人。所以，李迪爷爷会这么看重朋友，会选择快乐。

宝贝，我要告诉你的第五个真相是：这个世界不相信眼泪，只有让自己发光，才能引来朋友，互相馈赠勇气。

最后这个真相，关于勇气。

宝贝，我最近听到最多的一个词，是坚强。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对于妈妈来说，悲伤是奢侈的，我得努力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但坚强不是赞扬，更不是一顶桂冠，没人会想赢得它。坚强，是人们不得不承受灾难时，憋住的一口气，是迫不得已的被动，是一块伤口上的结疤。

宝贝，你爸走了，但妈妈不要你坚强。因为仅凭坚强，无法获得生活的勇气。妈妈希望你的一生，活在热爱里。

有些灾难，无法避免，有些事情，即便可以反思，可以追责，但对于那些失去生命的人和他们的家人来说，失去的，永远都回不来了。但宝贝，失去生命不是爸爸的错，也不是你的错。凡有生命的，都要面对这永恒的遗憾。唯一抵御的方式，就是在拥有生命份额的时候，热爱它！好好享受生的美好，一遍一遍做你喜欢的事情，快乐地呼吸，哪怕喝到生命的苦水，咽下去，但仍要相信前方一定有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