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朱彝尊醇雅词学观的形成及对其题画词的影响

词经过元明的衰落后，在清代再度复兴。有清一代，词家辈出，佳作迭见，词坛呈现出中兴之象。朱彝尊是清代“浙西词派”的创始人，他与陈维崧、纳兰性德并称“清词三大家”。朱彝尊认为明词因专学《花间集》《草堂诗余》，所以气格卑下、流于浮薄，为扭转这一词风，提高词品，他提倡以南宋姜夔、张炎词风为圭臬，标举醇雅清空的词学观。所谓“醇雅”，即端庄醇和，敦厚雅正；所谓“清空”，即不着色相，清丽空灵而韵味隽永。朱彝尊通过他所编纂的《词综》和大量的创作实践使其词学思想广泛传播，对其后清代百余年词坛产生了深远影响。

题画词由题画诗衍生而来，与题画诗相同，题画词是一种以画为题而作的词。题画词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题画词，指题写于画面上的词；广义的题画词，则包括一切与绘画有关的词。题画诗在中国产生较早，春秋战国时已出现萌芽。题画词则产生较晚，南唐后主李煜根据《春江钓叟图》创作的两首《渔父》词是目前发现最早的题画词。词在宋代发展至极盛，但题画词在宋代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不是很可观。题画词的真正繁荣开始于明末清初时期，随着词体创作的逐步兴盛和文人画的大力发展，题画词开始大量涌现，渐成声势。朱彝尊题画词创作颇多，其晚年编纂的文集《曝书亭集》收录他创作的题画词30余首。这些题画词内容丰富，佳作颇多。

本文重点论述朱彝尊醇雅词学观的形成以及这一词学思想在其题画词中的体现。

一、醇雅清空词学观的形成

朱彝尊（1629—1709），字锡鬯，号竹垞，晚号小长芦钓鱼师，别号金风亭长，浙江秀水（今浙江嘉兴）人。朱彝尊醇雅词学观的形成与其师承、经历有密切关系。朱彝尊接触倚声之道较晚，他在《红盐词》序中云：“方予与其年定交日，予未解作词，其年亦未以词鸣。不数年而《乌丝词》出，迟之又久，予所作亦渐多，然世无好之者。”①朱彝尊与陈维崧最初定交是在顺治十年（1653）的江南“十郡大社”集会上，而当时朱彝尊尚“未解作词”。朱彝尊开始填词创作与曹溶的影响有很大关系。朱彝尊于顺治十三年和康熙三年（1664）先后两度客曹溶幕，历时六年余。朱彝尊经由曹溶引导才初试倚声之道，故其在《静惕堂词序》中云：“彝尊忆壮日从先生南游岭表，西北至云中，酒阑灯灺，往往以小令、慢词更迭唱和。有井水处，辄为银筝檀板所歌。”②述其初学填词时与曹溶檀板酬唱之情形。曹溶论词追求雅正，认为“豪旷不冒苏辛，秽亵不落周柳者，词之大家也。”③而“宋词三派：曰婉丽，曰豪宕，曰醇雅。”④曹溶既不满“苏辛之豪旷”，又不屑“周柳之秽亵”，那么其理想的词学境界也就显而易见了。曹溶尤其推崇南宋词，曾专门搜集南宋遗集，后来朱彝尊所编《词综》，即多从曹溶家藏宋人遗集中录出。但曹溶对于南宋词显然有所甄别，对于以姜夔为代表的醇雅词派格外倾赏，而对于以稼轩为代表的豪放词派则颇多微词。辛弃疾因常以议论手法入词，曾被讥为“论词”，曹溶亦持相同看法。曹溶明确表示反对“造词过壮”和“辩词过理”，认为“议论便入鬼趣”。⑤曹溶的词学思想对于朱彝尊影响很大，故朱彝尊将其奉为浙派先导：“数十年来，浙西填词者，家白石而户玉田，舂容大雅，风气之变，实由先生。”⑥将浙西词派的开创之功归于曹溶。

朱彝尊最尊崇的词人就是南宋姜夔和张炎。关于姜夔，朱彝尊在词论中多次提及“词莫善于姜夔”⑦“姜尧章氏最为杰出”⑧。而朱彝尊对张炎词风的效法似乎还早于姜夔，在其康熙十一年问世的《江湖载酒集》中就已有“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张炎）差近”（《解佩令·自题词集》）的词句。值得注意的是，朱彝尊前期经历与他所尊崇的这两位南宋词人有很多相似之处。姜夔少时即随父漂泊异地，父死后投靠姐姐，娶妻后随岳丈萧德藻而居。姜夔一生仕途多艰，始终抑郁不得志，不得不过着长期依附杨万里、范成大等权贵的清客日子。张炎是南渡大将张俊之后，虽出身贵胄之门，但南宋的灭亡彻底打破了他承平贵公子的自在生活，他的家庭亦遭劫难，祖父被杀，父亲下落不明，妻子家财全被元军藉没入官府。故园被毁、资财丧尽、亲人遭殃，从此张炎一直过着“落魄王孙”漂泊潦倒生活，怀着对南宋的追怀和对自身的感伤落寞地度过了一生。像张炎一样，朱彝尊也经历了易代所带来的剧痛，由旧朝的名门之后沦落为“糊口四方”的天涯孤客。朱彝尊出身于仕宦名门，曾祖朱国祚官至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嗣父朱茂晖是明末“复社”成员。明亡时，朱彝尊族中多人殉难，朱彝尊亦因参加抗清活动，兵败后避归安县岳家入赘为婿。后朱彝尊又参与谋划“通海”事，事败后再度避祸远走。他在为死于通海案的朱士稚写的墓志铭中发出劫后余生的感慨：“幸而仅存者如予，又以饥寒奔走于道路。”⑨朱彝尊还有与姜夔类似的长年漂泊、依人而食的生活经历。为谋生计，朱彝尊除先后两次客于曹溶幕外，康熙十二年还曾入通潞漕总龚佳育幕下。王士祯在《曝书亭集》序中将朱彝尊康熙十八年以前的生活概括为“依人远游，南逾五岭，北出云朔，东泛沧海”。朱彝尊自己则将这段生活描绘得更加生动凄凉：“予糊口四方，多与筝人酒徒相狎，情见乎词，后之览者，且以为快意之作，而孰知短衣尘垢，栖栖北风雨雪之间，其羁愁潦倒，未有深于今日者邪！”⑩相似的经历极易引起心灵深处的共鸣，它使朱彝尊能够深切体会到姜、张等南宋词人于“寄托遥深”的词作中所蕴含的沧桑凄楚的身世感伤、感怀苍凉的故国忧思以及避祸江湖的良苦用心。宋翔凤《乐府余论》中评：“其（姜夔）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如《齐天乐》，伤二帝北狩也。《扬州慢》，惜无意恢复也。《暗香》、《疏影》，恨偏安也。盖意愈切，则辞愈微，屈、宋之心，谁能见之。乃长短句中，复有白石道人也。”

二、醇雅清空词风对朱彝尊题画词的影响

朱彝尊《曝书亭集》所收录的30余首题画词，内容丰富，人物画、山水画、花鸟画等均有所涉猎。其中题人物画的词作有《迈陂塘·题其年填词图》《百字令·自题画像》《百字令·索曹次岳画竹咤图》《迈陂塘·题顾茂伦雪滩濯足图，图为松陵女子沈关关所绣》《巫山一段云·题毛子霞小像》《河传·题谭天水小像即送其入闽》等。题山水画的词作有《百字令·为曹使君题江南春思图》《菩萨蛮·题画》《减字木兰花·题程穆倩画山水》《摸鱼子·题李武曾灌园图》等。题花鸟画的词作有《笛家·题赵子固画水墨水仙》《清平乐·题水墨南瓜》《绮罗香·题梨花白燕小帧》《好事近·题马香兰画兰》《醉花间·题金晓珠水墨芙蓉》《江神子·题画竹》《平湖乐·墨梅》等。在这些题画词中，虽有一些交际应酬之作，但上乘佳品还是占了绝大多数，朱彝尊醇雅清空的词风在这些词作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迈陂塘·题其年填词图》是朱彝尊题人物画词中的名篇。“其年”是清代著名词人陈维崧（1625—1682）的字。陈维崧号迦陵，南直隶常州府宜兴县（今江苏宜兴）人，是明末四公子之一陈贞慧之子。少负才名，与吴兆骞、彭师度同被吴伟业誉为“江左三凤”，是著名的阳羡词派领袖。康熙十八年举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54岁时参与修纂《明史》，4年后卒于任上。陈维崧是清初词坛巨擘，词风豪迈奔放，接近宋代的苏、辛派。陈维崧与朱彝尊同为清初词坛执牛耳者，故常被并称为“朱陈”。晚清著名词评家陈廷焯认为清词中能与宋代相媲美者唯朱、陈两家。

《其年填词图》（又名《迦陵填词图》《陈检讨填词图》）由清初诗画名僧释大汕作于康熙十七年，画面展示了陈维崧纸笔填词，一旁美人素指弄箫的情状。沈初《陈检讨填词图》序对图之内容有过简洁的描述：“《迦陵先生填词图》，设色、横幅，髯敷地衣坐，手执管伸纸欲书若沉吟者，意象洒如。旁一蕉叶，坐丽人按箫将倚声，云鬓株衣，神仙中人也。” 陈维崧康熙十七年七月携此画抵京参加将于次年举行的博学鸿词科考试，此时，各地应举者陆续入京，京中一时名士云集。陈维崧词名远播且交游广泛，故为《迦陵填词图》题词者多达数十家，除朱彝尊外，当时词坛名家如王士禛、纳兰性德、严绳孙、毛先舒、梁清标、宋荦、洪昇等均有题咏此图的词作，这次同画题唱活动也成为当时词坛引人关注的一件盛事。现存康熙一朝咏此画唱和的词作达60余首。朱彝尊题写的《迈陂塘·题其年填词图》则是其中的上乘之作。

《迈陂塘·题其年填词图》

擅词场、飞扬跋扈，前身可是青兕？风烟一壑家阳羡，最好竹山响里。摧砚几，坐罨画溪阴，袅袅珠藤翠。人生快意，但紫笋烹泉，银筝侑酒，此外总闲事。

空中语。想出空中姝丽，图来菱角双髻。乐章琴趣三千调，作者古今能几。团扇底。也直得、尊前记曲呼娘子。旗亭药市，听江北江南，歌尘到处，柳下井华水。

朱彝尊一开篇就赞扬陈维崧雄踞词场，意气飞扬，狂傲不羁，前生是否与辛弃疾一样是青兕转世呢？“青兕”是传说中的猛兽，这里代指辛弃疾。辛弃疾是豪放词派创始者，词风慷慨豪迈、高歌镗鎝，“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被后人誉为青兕转生。朱彝尊以“前身可是青兕”巧妙设问，既概括了陈维崧的词风特点，又揭示了其与辛弃疾的师承关系。“风烟一壑家阳羡，最好竹山响里。”前句引杜牧“一壑风烟阳羡里”诗句，用在这里浑然天成。后句点出陈维崧与“宋末四大家”之一蒋竹山的同乡关系。“摧砚几，坐罨画溪阴，袅袅珠藤翠”句，是对画面直接描摹：陈维崧于罨画溪南而坐，面前小几上几张宣纸、一方砚台，他手持笔管沉神思索，正欲落笔。周围一片苍翠，柔软的珠藤随风轻轻摆动。于是作者慨叹“人生快意，但紫笋烹泉，银筝侑酒，此外总闲事”。人生的快意莫过于汲取山泉来烹煮紫笋茶，或是有美人弹着银筝来劝酒，“此外总闲事”。这里既传神地描绘出画中人高旷飘逸的风采，也含蓄地表达了作者的林泉之志。

下阕首句“空中语。想出空中姝丽，图来菱角双髻”引黄庭坚“空中语耳”代指写词，“空中姝丽”“菱角双髻”，既表现图中美人，又指陈维崧词中艺术形象。“乐章琴趣三千调，作者古今能几。”朱彝尊赞赏创作了大量如《乐章》《琴趣》般佳作的陈维崧，从古至今能有几人呢？所以“团扇底。也直得、尊前记曲呼娘子”尾句“旗亭药市，听江北江南，歌尘到处，柳下井华水”盛誉陈维崧词艺术感染力之强和流传之广：且听这歌词声传遍旗亭、药市，飞遍江南江北，所到处绕梁动尘，正如当初有汲井水的地方就有人歌柳永词一样。

全词紧扣《其年填词图》，摹形绘物醇雅工稳，虚实相生，不黏不滞。用典工整，隐含寄托。笔调既腾挪跌宕、挥洒自如，又不失含蓄内敛、典雅清俊。

朱彝尊还有一首《百字令·自题画像》题人物画词颇值一提：

菰芦深处，叹斯人枯槁，岂非穷士？剩有虚名身后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无闻，一丘欲卧，漂泊今如此。田园何在，白头乱发垂耳。

空自南走羊城，西穷雁塞，更东浮淄水。一刺怀中磨灭尽，回首风尘燕市。草屦捞虾，短衣射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谁是。

词中描写在草菰和芦苇深处，一个形容憔悴枯槁的读书人茕茕孑立，穷困潦倒。锦绣文章带给他的“虚名”只是身后事，生花妙笔不过是于事无补的雕虫小技而已。已至不惑之年仍然默默无闻，欲隐居山林，却至今漂泊不定。田园何在？自己已是“白头乱发垂耳”。多年来自己南走广州、西到山西、东至山东，却始终怀才不遇，回望京城心事难平。能够过上着草鞋捞虾，穿短衣射虎的自在生活，则心愿足矣。遗憾的是广漠的天地间，却“不知知己谁是”。整首词沉郁苍凉，将作者落魄江湖之形状、知音难觅的伤感展现得淋漓尽致。但于凄凉无奈中，不失昂扬豁达、疏旷清远之意蕴。“一丘欲卧”“一刺怀中”“短衣射虎”等用典恰切，敦厚深沉，含蓄蕴藉。

《百字令·为曹使君题江南春思图》是朱彝尊创作的一首题山水画词。

平林缥缈，望江南春色，依依堪恋。二水三山愁未了，犹有参差宫殿。十四楼空，斜阳细柳，系马谁家院。伤心王谢，旧来惟剩双燕。

最忆一曲秦淮，浮桥断板，卷飞花如霰。目极寒云千万里，吹起惊沙人面。记取扁舟，挂帆归去，料得长相见。新愁几许，六朝芳草吟遍。

朱彝尊用“斜阳”“细柳”“楼空”“双燕”“浮桥断板”“飞花”“寒云”“惊沙”等凄凉暗沉的景物意象，营造出凄迷低沉的环境氛围，寄托作者邈远深邃的怀古幽思。全词借题画咏怀，意境清旷，厚重深邃。

朱彝尊擅写咏物词，所以在他的题画词中，题花鸟草木画的词所占比例不少。其中《笛家·题赵子固画水墨水仙》借吟咏赵孟坚画作中的水仙，托物言志，通过“铅水”“芳草”“冷花”“寒碧”“疏雨”等意象抒发亡国之悲，使事用典，工稳贴切，言近旨远，醇厚深沉。《平湖乐·墨梅》从“水清浅，嫩寒天”到“一树晚窗前”，体物入微，语淡意浓，婉转清空，余韵悠然。《清平乐·题水墨南瓜》则借吟咏水墨南瓜，表现民生疾苦，抒发悲悯黎庶的骚雅情怀。

生逢易代乱世，家族沦落，之后大半生漂泊辗转、羁愁潦倒，朱彝尊的这些经历与姜夔、张炎有很多相似之处，因此朱彝尊对他们的词作心意相通、体悟深切，加之其与姜、张的乡里渊源，使朱彝尊将姜、张词风视为“浙西词派”之圭臬。朱彝尊题画词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其中大多数作品都充分体现了浙西词派所大力倡导的“醇雅清空”特点。作为浙西词派宗主，朱彝尊在清初词坛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使其题画词风格特点对于清中后期题画词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作者分别为天津美术学院教授、河北大学副教授，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中国画历代题画词整理与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8YJA760082）

注释：

①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四十，四部丛刊本。

②陈乃乾《清名家词》，上海书店1982年版。

③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29页。

④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443页。

⑤同上。

⑥朱彝尊《静惕堂词序》，《曝书亭集》卷四十，四部丛刊本。

⑦《黑蝶斋诗余序》，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四十，四部丛刊本。

⑧《词综·发凡》，朱彝尊《词综》，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⑨《贞毅先生墓表》，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七十二，四部丛刊本。

⑩《陈纬云〈红盐词〉序》，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四十，四部丛刊本。

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503页。

《迦陵填词图》卷首，乾隆五十九年陈淮刻本。今南京图书馆等有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