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三益|笔无常法,别出新机——简论虚谷的艺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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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三益|笔无常法,别出新机——简论虚谷的艺术人生

探求个人和自我超越的源泉究竟在什么地方,是每一个艺术家梦寐以求的事情。有很多人宣称自己找到了创作灵感,获得了生活的成功,已经堪称大师级人物,但一如许多的国学大师头衔,不过是因为精神空虚而带来的自我安慰。真正的问学可能是寂寞的,毕竟古人说过:“文穷而后工。”然而,书画可能跟做学问还有点区别。虽然根源于文化精神和画家的文化修养,但书画作品还必须接受艺术市场的“善意”,否则就只能自娱自乐,那就需要有别的生活技能,比如元四家之一的吴镇,颇精周易,可以卖卜为生。所以,我读清代画史,每次看到他的作品就会陷入思考。

虚谷(1823—1896)作为画家出现在中国绘画史中,真是一个很奇特的案例。在“万马齐喑”的清末,怎么会有这么独特的思想?也许是太平天国运动的波澜壮阔,也可以说是惊心动魄,让画家敏感的心性一下子突破思想上的壁垒超越了自我?无论如何,以数字而言之,近乎2亿人口的中国,在战争之后只剩下了1亿,这说明战争至少是非常残酷的,极可能超乎现代人的想象。虚谷作为历史的见证者,受到的震撼肯定远远超过只会以数字说话的我们。所以,作为参将,他放弃了战斗,出家为僧,但是作为僧人,他又不茹素、不礼佛,往来于上海、苏州、扬州一带,以卖画为生。他其实也不认为自己是个画家,只是混口饭吃,说“闲来写出三千幅,行乞人间作饭钱”。唐伯虎也有类似的诗句,是“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从诗句本身来说,虚谷有些随意,对格律似乎没有严格要求,也不如唐伯虎的境界清新和高雅,带着红尘中的泥土气息。或许这就是他对人生的感悟,在屠刀之下,有才华和没才华没有任何区别。所以,活着,也许就已经足够;书画,能卖钱就对得起笔墨。这个认识,你可以说他不对,但仔细想想,也许对他来说是最好的。

中国书画报虚谷《梅花金鱼图》

不用奇怪虚谷具有深厚的书画修养,毕竟与太平军作战的清军将领大多是读书人,八旗子弟已经被酒色财气腐蚀了身子和心态,撑不起华夏的天地,大清已经是步入黄昏的夕阳,只剩下徒劳的挣扎。令人惊叹的是,虚谷的书画艺术其实早在五四运动之前就开始“革四王的命”,这当然是玩笑,但其绘画形式真正是奇特,造型奇特、取材奇特、意味奇特。所谓的奇特是针对传统文人画家而言的,他们不是写青山就是对秀竹,即使画瓜果猫狗也讲究个“古意盎然”。古意多了就是学究气,学究气多了就是“孔乙己”。孔夫子说:“过犹不及。”古意只能是书画气韵的一部分,不可以成为必然。“四王”流弊就是将“古意”程式化,究其原因,就是人一旦自诩不凡就会放不下身架,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高高在上。虚谷见惯了生死,可能透悟了人生,跟那个穿着僧袍到处写情诗、混身份的后辈不一样。他没有架子,因为本来就是“行乞人间”,乞丐可以不受嗟来之食,但没有必要端着架子,以贫贱骄人。

他的画就是为了藏家喜欢,金鱼意味着财富、猿猴意味着长寿、猫狗可以寓意爱心等等,总之,我们一般百姓能想到的题材他都能画,颇似耐心的菩萨,你求财求贵、求风求雨、求妻求子,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人物造型奇特,章法别具一格。对笔墨形式,他极善于利用中、偏、正欹、平奇、虚实、轻重、藏露与布白的排列组合,看似随心所欲却笔笔相连,看似空灵清净却又动感十足,韵味亲民。这说明在构图这个环节,虚谷真正领悟了笔墨的妙用,什么平中求奇、静中有动、虚实相生等,在他看来就是真心的信手涂抹。

他的画肯定受到了彼时金石风气的影响,有时候线条落墨与吴昌硕类似,都模仿了刻刀的古拙和爽利,在趣味上他又对海派文化的甜俗独有心得,用色用墨都崇尚淡且雅致,类似今天女孩子们喜欢的“小确幸”风格。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观众口味的附和,在味道上跟任伯年取齐,但从笔墨审美上,他没有因为观众口味而失去自我。也就是说,所谓的突破自我,极可能就是找到自我、坚持自我、完善自我。

书画艺术说到底是心性的艺术,单靠形式肯定走不出一片天地,所以,虽然我们赞叹虚谷的书画富有趣味,善于巧妙的夸张,以笔墨形式的变形来展示他对世界的理解,但还是要感受到他对世界的热爱很深沉、很热烈却又很从容。他把自己放在尘埃里,题材因此很贴近民俗、民生,但是又坚持保持着真诚的善意,所以他的线条宁方不圆、宁直不曲,敷色宁淡勿浓,做人宁真不伪。

从绘画脉络上看,除了弘仁、倪瓒等传统大家之外,虚谷也肯定受到了扬州八怪面对世俗品味进行妥协的影响,从题材到风格,他都没有脱离传统,却对传统风格进行了最大的改变。改变,相对革命来说,可能更适合传统文人的脾性,不激烈但坚韧,不彻底但通透。譬如《梅花金鱼图》轴,纵134厘米、横40厘米,现藏于中国美术馆。梅枝就是大线条的排列组合,从右上到左下,然后转向右下形成环抱之态,再然后画金鱼数尾。至于用笔,枯润交错,浓淡叠加,完全是跳动的音乐符号。奇峭的用笔、传统的构图,这种变化对传统书画来说应该是未来可期的探索,题曰:“一夜东风香扑鼻,空山流水岂无人。”谁知世事难料,东风成了西风,空山成了城市,人倒是来来往往,但所有的香气都变成了金黄。面对坚船利炮的再三打击,人们已经没有耐心去体会文化上的渐变了。

中国书画报陈玉圃《花开一树梅》

陈玉圃也提倡“完善说”,认为完善才是站在传统基础上的变化,创新有些过于激烈,类似于你死我活的斗争,即使胜利肯定也会遍体鳞伤。虚谷在战场之上、拼杀之际,是不是忽然觉得都是一方水土生养的人,结果却要你死我活地拼杀,是不是过于虚幻了?人生不应该这样。

晚年,虚谷寓居上海城西关帝庙。1895年任伯年病逝,虚谷闻讣,失声痛哭,作挽联云:“笔无常法,别出新机,君艺称极也!天夺斯人,谁能继起,吾道其衰乎?”这可能是有感而发,但更像是在自况。

次年,73岁的虚谷静静地睡在关帝庙的画案上,驾鹤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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