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变幻,充满着偶然。上个世纪前半叶,中国动荡不已,如果没有张伯驹其人,《平复帖》、《游春图》等国宝很可能落入无知之人手中,得不到珍惜,更可能流落国外,成为中国文化的又一段伤痛。那个年代,不知道多少国宝遭遇这样的命运。
说起来,张伯驹与国宝的缘分,有很多的偶然性,一条老规矩改变了他人生的轨迹,促成了他与古字画的不解之缘。
张伯驹1898年出生于项城阎楼,他的父亲是张家老六张锦芳。
作为家中的长子,他最大的可能是继承父亲的遗产,成为项城的一个乡绅,但他的命运因另外一个人而改变。在他出生前六年,张家老五张镇芳考中进士,离开家乡做了京官。张伯驹的这个伯父官运亨通,似乎无往不利,但人生不如意事常有,他的两个子女先后夭折,眼看年纪已四十开外,生子无望,传宗接代的事,令他十分苦恼。
在传统中国,有一条不成文的老规矩:一个人若没有儿子,兄弟中儿子多的就该过继给他一个,为他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同时继承他的家业,可说是两全其美。当初袁世凯就过继给了他的叔父、淮军名将袁保庆,后来袁世凯科举落第,正是由于袁保庆之结拜兄弟、名将吴长庆的提携,袁世凯才得到施展才华的机会。按照这个老规矩,张镇芳兄弟把目光瞄住了张伯驹。1905年,张锦芳带着儿子离开阎楼张家,远赴天津,将7岁的小伯驹过继给了张镇芳。从此,张伯驹远离家乡,成为张镇芳的儿子,一直在天津、北京、上海生活。
张镇芳一生处于政治漩涡之中,虽然历经沉浮,但他也积累了大量的人脉关系,按照他的愿望,张伯驹最大的可能是进入军界、政界,或者金融界,但偏偏他对那些都没有兴趣,而是爱上了琴棋书画,爱上了文人雅士的调调,成为著名的“民国四公子”之一。1926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爱上了古代字画,从此一发不可收。
值得庆幸的是,在一系列的偶然之后,100多件文物因张伯驹的出现,避免了流散海外的命运。这可都是些蕴含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珍贵文物,如果它们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民族文化自豪感想不油然而生都不可能。
爱因斯坦说:“没有侥幸这一回事,似乎最偶然的意外都是事有必至的。”为了让更多古字画留在国内,张伯驹倾注了自己的全部精力、智力、财力,不惜卖掉家产,不惜举债,不惜被人斥为“败家子”。在很多人眼中,他成了“张大怪”。
摆脱政治漩涡
1905年,7岁的张伯驹离开项城老家,来到天津,成了长芦盐运使张镇芳的儿子。小伯驹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用浓浓的河南话叫了声“爹、娘”,张镇芳夫妻顿时眉开眼笑。在以后的日子里,文静、俊俏、懂事的张伯驹,赢得了夫妇俩的厚爱。
不久,张镇芳就开始考虑儿子的教育问题。当时科举考试刚刚废除,新式学堂匆匆兴起,张镇芳大量捐款兴办新学,但对自己的儿子,他仍愿沿用旧式家塾教育,请来名师为张伯驹启蒙。
“学须静,才须学;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行义要强,受谏要弱。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张伯驹流畅地背诵《增广贤文》,让老师大为惊叹。私塾教育,本从《三字经》、《千字文》等学起,小伯驹记忆力惊人,几乎过目成诵,老师看到他聪颖异常,又特意增加了《朱子治家格言》等书,但他仍很轻松。这位塾师不由得对张镇芳赞道:“此子聪慧过人,日后必成大器!”张镇芳听后,心中大悦,对儿子的培养更加上心。到了9岁,张伯驹已能写诗,一部《古文观止》倒背如流,一时赢得“神童”之誉。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当时袁世凯的家属多在项城,传闻有人欲对他们不利,袁世凯即命全家分批迁居天津,将诸子教育之事托付给近代著名教育家严修及亲戚张镇芳。袁之四子克端、五子克权、六子克桓、七子克齐、八子克轸都进入新学书院读书。这是一所完全按照牛津大学模式创办的新型学校,袁世凯曾为之捐巨款。为了获得与袁世凯的儿子亲近的机会,张镇芳让张伯驹走出私塾,进入新学书院,与袁氏诸子成了同学。日后,他们真的成了很好的朋友。虽然随着袁世凯的倒台,这种关系政治潜力全无,不过,张伯驹的收藏及名士生涯与诸袁大有关联。
张镇芳为儿子做的铺垫不止这一桩。像今天的父母一样,眼看儿子年纪渐长,为他的前途考虑,需要选择一个有潜力的“专业”方向。身在政界高层,张镇芳敏锐地看到,在乱世之中,军权高于一切,军界是当时最佳就业领域。于是他为儿子谋划在军界的发展。
1914年,袁世凯采取了一个重大举措——创立培养军官的陆军混成模范团。他自己以总统身份亲任团长。此举显然是为了培养私人实力,长期控制军队。模范团的军官,从北洋各师和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一批毕业生中精选,均降级使用。士兵则精选忠诚可靠、身强力壮、当过正职军官、有过战争经验者。
张伯驹这年刚刚16岁,显然不符合模范团的选材标准。但在张镇芳的安排下,他破格进入模范团的骑科。
不过张伯驹并没有按照父亲安排的道路走下去。模范团毕业后,他先后到安徽督军倪嗣冲、川闽两湖经略使曹锟、陕西督军张镇华等处为幕僚。以父亲的人脉关系,在军界混下去,不会没有前程。但那些年军阀混战,国事日坏,与他建功立业的理想相去甚远。在军界,看多了上层人物在权贵面前奴颜婢膝,对百姓敲骨吸髓,彼此之间争权夺利,张伯驹遂“将热心肠冷了下去”,大有“秦关百二,悔觅封侯”之叹,认为“内战军人身份,殊非光荣”,于是不顾父母反对,退出军界,回到家中。
面对父母的责怪,张伯驹从不顶撞,却也没有听从之意。但母亲的絮叨,也令他十分困惑、苦闷,终日不言,唯一的乐趣就是读书,古代的经典,给了他一方天地,浸润其中,足以远离喧嚣。3000多卷的《二十四史》,他二十多岁时便已读了两遍;354卷的《资治通鉴》,他可以从头讲到尾,如数家珍;唐诗宋词,更是脱口而出。最使他感兴趣的古代典籍是《老子》、《庄子》等。读着老庄,回想父亲的沉浮起落以及清朝的瓦解、袁家王朝的崩溃,超然物外的意绪逐渐深入骨髓,眼前天高地阔,很多原本以为重要的事情变得微不足道。
于是,在别人的眼中,他的言谈举动不循常规,十分“怪异”。一些朋友送给他一个绰号——“张大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