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美术教育三题_027ART设计
一、想起了丰子恺
有很多东西,是只有在失去了以后,我们才懂得其价值的。
艺术的最高境界,竟然是在儿童的世界里。随着阅历渐多,我逐渐明白了。这,使我时时要想起丰子恺。
丰子恺是1975年去世的,1978年上海为丰子恺平反昭雪,撤消“文革”时期的审查结论。不过,无论如何,早先不少人只知他是一个漫画家。这十几年,丰子恺的许多著述被出版或再版,有《静观人生》、《丰子恺趣语》,多卷本的丰子恺文集等等,知道丰子恺的人也多了。作为中国现代的画家、文学家、美术和音乐教育家,他的翻译和著述,他的绘画创作,他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和美协上海分会主席时从事的社会活动,无不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丰子恺的文笔浅显明朗而又生趣盎然。每当夤夜静读,跟随丰子恺从纷繁复杂的人事中观察熟悉而陌生的人生,我都会为丰子恺的睿智和深刻所折服。是的,当日常“人们谈话的时候,往往言来语去,顾虑周至,防卫严密,用意深刻,同下棋一样。我觉得太紧张,太可怕了了,只得默默不语。”人活着确实很累,丰子恺是说得一点不错的,要不,为什么人们总是把人生和社会比之为舞台呢?我们常常都是参加“化妆舞会”罢了。
不过,能和丰子恺一样看深一层的人却不多——“世间的大人都为生活的琐屑事件所迷着,都忘记人生的根本”;而天真和慧眼,只属于孩子了。“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斫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
我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的。或者如同丰子恺所说:“人类本来是艺术的,本来是富于同情的”。真、善加上美,无疑已经是文学和艺术演绎了千百年的主题。不过,成人进入的是受限制的世界,身不由己,言不由衷,规行矩步之处比比皆是。情性、心智、思维方式生出定性和惯性,从而也遮蔽了艺术的天性。所以,丰子恺一再感喟童心难得。“成人的世界,因为受实际的生活和世间的习惯的限制,所以非常狭小苦闷。孩子们的世界不受这种限制,因此非常广大自由”。儿童“比艺术家的心真切而自然得多!他们往往能注意大人们所不能注意的事,发现大人们所不能发现的点。所以儿童的本质是艺术的”。
明代李贽认为人们已为义理所障,乃主“童心说”,“至文出于童心”。法国著名画家高庚则说自己是“一个孩子和一个野人”。至于从儿童世界去寻找艺术起源和艺术特质的事例,在中外都不胜枚举。人的本质是自由的,艺术的本质更是自由的。但,当我们发现童真的世界最为自由的时候,却又早已脱离了孩提时代。这,既是人生的悖论,也是艺术的难题。
是的,正如丰子恺所说,“儿童天真烂漫,人格完整,这才是真正的‘人’”。“在中国,我觉得孩子太少了”。能这样从童心、童真、童趣中洞悉人生,能撷出艺术三昧且透彻明白如斯,除了葆住自己“童心”不泯之丰子恺,我们还能见有其他人么?
二、范用的童心
范用算不上什么“明星”,不知道的人还是有的。不过,不知道巴金《随想录》、《傅雷家书》、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情爱论》、《婚床》、《第三次浪潮》,不知道三联书店的人恐怕便少了。
它们的出版“后台”便是“范老板”范用。连两个全国一流的杂志《读书》、《新华文摘》,也是在范用的手中创办的。在京城多年,我仍无缘认识范用这个受人尊敬的出版界老前辈。后来,听说他在出版界默默工作了五十年后,已经从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和三联书店总经理的位置上退下来了。虽缘悭一面,但有一件事是我一直不能释怀的。前几年在广州工作期间,曾收到范用托冰兄转赠我的一本新书,而书中所收全是范用写给镇江穆源母校小同学的一封封信。书名就是《我爱穆源》。范用先生在书的扉页上给我写了几句话——“献上一颗童稚之心——范用时年70”。
已经50多年了,江苏镇江的穆源小学依然盛载着他悠悠的童年之梦。至于冰心老人给范用的题词“童年,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笑”,则更是赅括出了小学母校便是范用的迷园,是他心中的圣土。虽然历半个世纪沧桑,那童年温馨而恍惚的梦境。却更显魅力神奇。依依恋情,拳拳之心,宛如小溪在这本书中的字行间流淌着。
范用先生说,他乐意给小朋友写信,“写信就是写信,把事情讲清楚,把意思表达出来就行了,是写大实话,不是写文章”。不过,他又说,在写这些“大实话”的时候,“仿佛时光倒流,我又回到了童年,我的幸与不幸的童年。有时情不自禁,竟至于流下了眼泪”。是的,这正是冰心老人所说,“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谁没有过童年,谁没有过憧憬,谁又会没有回忆呢?但是,能够写出真实,写出细腻,写出那样一个梦牵魂绕的美丽迷园,又确乎不是没有“童稚之心”所能办得到的。而范用这些感人至深的“大实话”,说到底,是为了让这些相隔半个多世纪的小校友“珍惜自己的童年”,“热爱生活”。这,真正是赤子之心。
范用曾经为自己记忆中的小学母校做过一个模型。他在上面极尽精巧之能事,不仅各处建筑的比例、结构和颜色悉如原貌,连大门校牌、屏风上的字也历历可辨。其实,他那原来的母校当年早已让日本飞机炸掉了,炸不掉的只是他的记忆,连同他既飘缈又清晰的童年之梦。
我知道,范用先生是喜欢在原先三联书店的办公室里挂上小猫、小鱼等充满儿童情趣的绘画的。对出版严格到近于苛刻,对事业投入得近于单纯,未始不是一种童真的折射,我想。不要说《读书》、《新华文摘》的水准和编辑风格了,单单想想那独特的封面设计和版式吧,还有《随想录》、《傅雷家书》的设计呢,那种爽朗、大度、严谨和学术味,体现的不仅是设计的艺术,编辑的艺术,也是人生的艺术。
而且,范用设计的东西太多,但偶尔署名的,也只是用“叶雨”的笔名,这是我许久才知道的。
三、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
心理学界曾经花费了相当精力去研究人类自身能力发展的轨迹。根据美国人本杰明、S· 布鲁姆的总结,如果界定一个十七岁成人的智力水平为100,那末,四岁儿童已经发展到50%;八岁之前再增加30%;到十七岁则获得最后的20%。
换以言之,儿童期是人的智力、能力发展的关键时期。即使是远早于我们的柏拉图,也已经明白培养理想国未来公民的重要性。
瑞士著名心理学家让·皮亚杰曾经穷60余年精力研究儿童语言的思维的发展规律。他认为智慧就是一种适应,是主体与客体相互作用的平衡,而二者“不可分的交互作用S=O成了作为知识源泉的动作产生的原因。”皮亚杰甚至指出,即使在学校环境中,儿童如果缺乏主动的同化作用,学校教育仍将无效。
当然不是每一个人都对科学界喋喋不休的繁琐分析抱有兴趣。但,这种认真的告诫应当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
儿童美育当然要直接左右未来美术事业的走向。但更重要的,它首先要直接影响下一代人的创造能力和精神素质,借用皮亚杰的话,可说美育是通过外部社会环境和教育文化条件,促成少年儿童认知结构图式进而产生质的变化。显然,这构建的是立体的审美——创造心理场,是一项综合的社会工程。
这些年来,少儿美育处于蓬勃发展的阶段。从幼儿园、小学的美术课,到区、市级少年宫的各种美术班,培养出的美术后备力量不可胜数。如果以考入美术院校作专业深造的比例为标尺,这种教育的成绩无疑更令人鼓舞。中国当代无数为人父母者在培育后代中不仅舍得高额物质投资,也知道加大精神投资比重。和钢琴热、书法热、贵族学校热之类的潮流一样,美术热的产生是合乎社会需求的一种必然。
如果以中国近代以还的美术教育发展为参照,不难看出,自蔡元培先生的“以美育代宗教”以还,当今中国的美术普及教育仍然以“美育”宗旨为核心。陶冶情性,培养情感,净心益智,善的意义、道德的要求一直是有意无意之间贯穿其中的。这,自然与中国的人文历史传统有着一脉相承的联系。其次,是中国自20世纪50年代引进契斯恰诃夫的苏式教育体系之后,高等乃至中等的美术教学模式实质上只是单一的培养专家模式。成为专业美术家才是公认的成功者。从事半专业、非专业的美术院校毕业生意味着转行乃至受淘汰。这种模式和观念,不仅影响了中国数十年,而且导致了一些难以变易的社会惯性。于是,煞费苦心的家长希冀初等美术教育能开掘出子女的美术天才。而在实施教育的机构当中,由于这种固有美术教育模式已被视为准则, 课程设置以及教学方式便基本袭用了契氏教学体系的做法,升入更高一级美术专业院校,成为专家便是不二的终极目标。长期以来,作为学前教育,初等教育之一的美术教学,实质上也只是高等美术院校教学方式的简化、浅化和粗糙化。目前,大多美术教材的编写,大部分教育机构的教学方式,乃至写生练习、色彩训练、静物石膏模型写生等课程的安排,依然表明了这一点。
列·托尔斯泰曾经说过,“如果学生在学校里学习的结果是使自己什么也不会制造,那他的一生将永远呈模仿和抄袭。”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能随着社会的发展去调整固有观念,改革某些方式,以世界现代美术教育发展的大趋势为参照,使美术教育朝吻合当代社会要求的方向发展吗?
一些简略的资料,已经可以表明一些发达国家是如何重视前初等教育的。英国很早就制订了尽早开掘儿童潜在才能的扩展计划,法国视这一阶段教育为开发人才资源的重要步骤。日本甚至规定幼儿教师必须受过专业训练,必须具备大学二年以上学历。早在20年前,美国、西德、法国、日本的儿童入园受教育比例已分别为92%、65%、98.9%、100%。而在中国,这种比率不到二成,作为经济发达地区的广东甚至不到一成。
美术教育是发达国家发掘创造潜能,发展创造思维的重要训练手段之一。 在欧美各国,很少看到中国沿续了几十年的美术院校设置方式,更难以见到中国式的整齐划一的训练方法。各种艺术学院、设计学院、工业学院都在强调切合社会需求的设计能力,鼓励创造性。在艺术当中,胆大妄为,异想天开,勇于冒险是有创造力的体现。中国和欧美在美术教育上的不同,表明了教育上的观念差异。可以说,欧美的美术教育,主要是作为培养能力、创造力的重要手段。他们认为,社会需求以及竞争的机制是决定美术家是否存在,如何存在的基本条件。而当代中国,成为专业美术家是许多人首选的目标。如果仅仅作为美育,无疑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可奈何之法。
几年前,笔者偶与著名漫画家廖冰兄谈及当前美术教育状况,这位敏锐的画家曾用不无戏谑的语调说——现时的儿童美术教育一言以蔽之,可谓“倒模法”——不管资质如何,个性怎样,是否天才,一律如同浇铸零部件一样倒入统一规格的模具。再经美院之类的加工、打磨抛光,终于皆大欢喜地成为合规格的产品,是谓“成才”。
这是一种冷峻深刻的比拟。是的,事隔数年,状况已有所改观。但应当说,根本的东西,那种由来已久的观念,那样根深蒂固的体制不那么容易变化。随着社会的变革,随着旧有的狭隘界限的淡化,随着现代物质生产和生活标准的转换,一种强大的合力才可能改变原有的教育观念和教育模式。社会需求的外部条件,可以促使内部认知结构的变更。近年少儿美术教育的方式,已经逐渐出现了偏离固有模式、接纳西方教育观念影响的变化。不少人已意识到为当画家而学画是狭隘的,一些有见地的教师在教学中让自由画、记忆画、想象画的训练占了相当比重。也就是说,贴近童真本性。注重创造才能的方式得到很大重视。这种变化,无疑是整个美术教育发生变革的合理结果。
也许,未来的发展会证实,儿童在美术活动中对色彩规律的感觉,对形体组合的认知对空间知觉、视知觉方面的有效训练,可以导致一种远比当画家,远比审美效应重要的个体性格和个体潜能的完善。这种非同小可的能力便是创造性想象力。用爱因斯坦的话说,想象力是知识进化的源泉,想象力可以概括世界之一切,它是推动进步的。因此,爱因斯坦下了一个断语:“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
2004年12月8日
(梁江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研所副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