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 播 站 记
文 | 薛林荣
1994年秋天的一天,我和未来的甘肃通渭籍历史文化名人阎小鹏去学校东餐厅打饭。我们各自用筷子串着两个馒头,边走边吃,搪瓷饭缸中盛着的一份土豆丝散发着幽香。经过东餐厅门前的布告栏时,看到一群人正在那里引颈张望,盛况空前,如观看古代城门上的英雄榜。
原来,校广播站在招收新站员。我和小阎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去报名,各自顺利通过笔试。
面试是在行政楼二楼宣传部的一间办公室举行的。负责叫号的是美术系的文军,他经常满脸浩然正气地走在校园里,一双巨掌从眼前徐徐挥过,简直就是毛主席。和我们同时参加面试的同学,或鲜衣怒马,或吹气如兰,这让我们两个泥腿子倍感自卑。三五位广播站的男女元老像给共和国选常委似的,异常严肃地问了几个问题,我记得最后一个问题是:如果你不被录取,会怎么看待?我说,申奥都失败了,这算什么。那几个异常严肃的元老笑起来,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榜单同样是在东餐厅前面的布告栏贴出来的,我和小阎的名字都在上面,感觉比金榜题名还光荣。彼时,我们各自端着一缸子浆水面,用郭晨光的话讲,“都敢去女生宿舍楼下作玉树临风状”。
于是,我们就光荣地成了天水师专广播站的编辑。
广播站,1992年发祥于校东门一幢三层小楼上,有近50名成员,每天播送近三小时的自办节目。当时没有传呼,没有手机,更没有网络,“工”字楼上男女生分楼层同住,也没听说发生过有伤风化的事。学生注意力集中,精神世界比较统一,广播一响,整个校园都在安静地聆听。
广播站只占着二楼西侧的两间房,一间是办公室兼操作间,另一间是值班室。操作间有数十排磁带、一个调音台、一个录音台、一套控制系统。播出时,把录好的卡带放进控制系统,压下play键,将一组推子提到合适位置,校园中的广播就响了。当我成为广播站的元老后,便喜欢用那几组推子吓唬新兵,告诉他们,推子只能提上去一组,要是全部提上去,控制系统就会当场烧毁、爆炸,校园中的广播也就此起彼伏一枚枚爆炸,像引爆地雷似的,那就不得了了。有句话我一直憋着没说——把你卖了你也赔不起!
没有任何科学理论可以支撑我的爆炸说,但看着师弟师妹们新奇、崇拜而愈加敬畏的眼神,我内心充满了荣耀,并体会到了元老的特殊价值。
操作间套着一个木房子,作为播音室,专门做了隔音、消音效果,墙上有许多坑窝。窗玻璃前摆着一张木桌,桌子上铺着毛毯,架着两个话筒。录音时,一男一女两位播音员像进入太空的宇航员似的,隔着玻璃与外间的操作人员打着手势,渔歌互答。其中有一对播音员,播出了默契,播出了感情,播出了成果,毕业后结为伉俪,现在儿子都上高中了,不用问,他们是曹文成和宋惠君。
隔壁的值班室摆着两张桌子,一张高低床。此处不停水,不限电,是个特区性质的宿舍,两名站友长期在此住宿值班。我曾在这里与美术系的文军住了一年多时间,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项工作是为全校师生播放广播体操和太极拳音乐。文军是敦煌人,给我画过一幅巴掌般大小的速写,题目叫《长大胡子的薛林荣之猜想》,把我想象成一个穿着对襟大卦、手捏剑诀的大胡子侠客,剑气纵横,形神毕现,我非常喜欢,装框之后,一直挂在我家客厅的墙上。当年我住上铺,文军住下铺。我总是先睡,他总是后睡。有一晚,文军画了一夜画,第二天醒来,我赫然看到文军的画布上出现了一位金发女人。他的创造力令人佩服。文军的揪面片做得非常好,那么简单的原料,不过一团面,一根葱,一块姜,两头蒜,两个西红柿,却开发出了最美的味道。他毕业后一度租住天水市坚家河一个叫“淹面磨”的地方,也常用这种揪面片招待我们。那么好吃的揪面片,除文军亲烹外,再无分店,今日思之,不禁涎如垂丝矣!
广播站朝南的楼下是学校车队的一个院子,广播站的总技术师冯建龙先生星期天晚上会在桌上支起电影放映机,将一束光柱通过值班室窗户打到院中扯起的一面银幕上,给学生放电影。冯老师是广播站骨灰级元老,25年来从没离开广播站半步,劳苦功高。我们上学时,他女儿冯雪才刚刚会走路,今年(2017年)已经步入婚姻殿堂了。冯老师讲普通话时,鼻音浓重,嘴里如噙核桃,他的口头禅是“就是说”。就是说,唯一全部认得25年来500名左右站友的人,只有冯老师了。广播站的有些同学不去小院中看电影,偏要凑到放映机旁,一边听机子咝咝咝地响,一边瞅着银幕,无他,不过是想享受一下天安门广场观礼台的国宾级待遇。
裴老师,新疆人,眉心有一颗美人痣,广播站的创始人和广播站事业的重要奠基人之一。她中文系毕业后,留校办广播,当总编,手把手带出一批优秀的站友。她普通话标准,耳朵也灵,不时会纠正站友的发音。在广播站工作的人,经常能发现用母语进行日常会话的陷阱。站友面对裴老师说话时,常心怀忌惮,不停地提醒自己前鼻音后鼻音。她甚至会把已经走到楼道那头大声闲谈的站友叫回来,说,刚才的话,你再给我讲一遍!就是为了纠正一个发音。如此严格,通渭口音浓重的历史文化名人阎小鹏见了裴老师,基本就只敢打手势交流了。
裴老师擅长于播音,有时候还亲自操刀主持一期节目,校园上空最美的声音,无疑是她制造的。裴老师善于做思想工作,每次召集站友开会,除了讲业务,还会作演讲。她的口才非常好,语不加点,洋洋洒洒,蓬蓬勃勃,对未来充满着温暖的憧憬,非常励志,那些每日蔫头搭脑如阎小鹏者,就是因为受到裴老师励志报告的鼓舞,不停蜕变,现在已经从一只毛毛虫蜕变为一名年轻的副处级花蝴蝶,步入政治家办报的行列了。
裴老师现在是中央电视台文艺部的记者,足迹紧跟中国文艺的大方向大事件,经常在央视出镜,2017年“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文艺晚会《千年之约》的现场连线部分,就是由她报道的。无论她走到哪里,广播站都是她的第一个话筒。我很佩服她当年突围走出天水的勇气。
郭晨光是我和阎小鹏的师傅,高我们一级,毕业后去国家安全部门工作。就是这位鼻音非常浓重、在编辑与播音员之间当摇摆人的中文系师兄以鹰隼一般的眼光,力排众议,果断地将我和小阎纳入麾下的。老郭甚至用巫婆和星相师才会有的口气说:吾观此二人,文风浩荡,假以时日,必脱颖而出矣!这是老郭在校期间最英明神武的一次决定。20年后,他仍为这一决定感到无比骄傲。
当年为了证明老郭的判断基本正确,每天晚上,我和小阎就去五楼郭晨光的宿舍,与老郭谈人生,谈理想,深刻剖析灵魂。老郭和广播站的所有人都能玩耍取乐,但奇怪的是,在宿舍中接见我们时,他总是拥着一团被子坐在床上作导师状,丝毫没有想开玩笑的意思。盖因慑于我们二人宝相庄严之气场,该郭自动收敛了其顽童习性吧。
彭军来自数学系,师范保送生,脸上孤傲得厉害。他视广播站约定俗成或明文规定的制度为繁文缛节,来去如风,我行我素,像古代坏脾气的剑客。彭军的吉它弹得很好,演唱张恒的《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时,音色稍哑,逼似张恒。他失恋后一口气喝掉一瓶(半斤装)洋河大曲然后醉卧广播站沙发上人事不省的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我对彭军的最后印象是他唱着崔健早期的老歌《浪子归》,呜咽,牵挂,怀旧。他歌声中的那扇“篱笆小门”,好像永远关着。彭军已经不在很多年了,白血病。
……
广播站开播时的节目呼号,用的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瓦妮莎的微笑》。这个以鹰隼为图腾的法兰西民族的后裔用琴声制造的脉脉微笑,多年来时时使我们引颈聆听。广播站有着不俗的战史,在全国高校广播节目评比、普通话大赛、大专辩论赛中,多次拿过奖。中午踩着饭点播出的《纵横时空》是一档品牌节目,主持人何瑛和边国鹏的声音,逼似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午间半小时》的虹云和傅成励。节目播出时,那些端着饭盒在花园四周露天进餐的同学,一语不发,全都听着广播,思考着人生,堪为校园一景。
每年新生入校后,广播站就出一套题,开始圈地抢人。有一年的笔试题是我出的,当年的校党委宣传部刘新生部长来巡考,看了试卷说,这都可以考新闻学院的学生了。想一想那时候真宽松,学生自己出的没有标准答案的试题,老师就敢一字不改用到考场上,还夸奖说这题出得好,学风正大啊!广播站站员逐年递补,除我滥竽充数外,其他都是人中龙凤。站友中盛产领导秘书和办公室主任,人人几乎都是工作骨干。有几位站友毕业后,依然从事的是播音主持工作,站友王燕得过CCTV“挑战主持人”的季冠军。李惠民、曹文成、宋惠君等人经常主持全市大型文艺晚会。甚至被永登薛剑鸿上升到事业高度的业余婚礼主持,也是在广播站打下的基础。甚至当我被组织安排到一个县负责全县宣传思想文化工作时,也仍然能感受到当年在天水师专广播站吸收的养料。广播站教会了我们怎样与人相处、与人沟通,培育了我们的自信,锻炼了我们的意志品格。如今在工作生活场合,互相之间最欣赏、最信任、最融洽、最离不开,且交往最多、感情最好的同学朋友,还是广播站站友。
广播站是我们学校中的学校,是我们步入社会之前的一次人生预演,也是我们汲取前行力量的重要源泉。
1997年,我从母校毕业后离开广播站。但已经作废了的一把广播站大门钥匙一直保留在钥匙扣中,很长时间没有丢掉。
作者简介
薛林荣,男,汉,甘肃秦安人,1977年生,1994年进入广播站任编辑,1997年毕业于天水师专中文系,广播站第5任主编,97年3月被天水师专宣传部表彰为“优秀编辑”。系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一个村庄的三种时间》(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11年),随笔集《阅人记》、《处事记》、《育女记》、《赏物记》、《猎纸记》(合称《弹指五记》,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13年),长篇历史小说《疏勒》(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年),新文学史笔记《鲁迅的饭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现在天水某机关工作。
策划:党委宣传部
文字:薛林荣
图片:李有安
编辑:冯丽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