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之辈——雪潇题名诗一组》
安建军||独立苍茫自咏诗
有名之辈——雪潇题名诗一组
[序诗:北岛《画——给田田五岁生日》]
你的名字是两扇窗户
一扇开向没有指针的太阳
一扇开向你的父亲
他变成了逃亡的刺猥
[马会会]
会,会,约会的会
风沙约会在塞北
陇上的雪
江南的雨
你们约会七月七
会,会,会谈的会
双手对话紧握时
深一脚,浅一脚
快三步,慢两步
你们并肩拉手走一路
会,会,会意的会
面面相觑秋波里
有嘴没有话
有话没有嘴
你们张口结舌脸红心乱为什么?
[陈芳]
一个孤芳自赏的人,突然抬头
更大的芬芳
无影无踪
你,一个叫芳的人
一语不发
把你的香
藏在你的名字里
陈芳陈芳,那个孤芳自赏的人
突然看见了你
陈芳陈芳,那个人叫着你的名字
更大的芬芳
铺天盖地
仿佛雪花
[写给喜欢有情节的故事的平凉灵台学生王卉]
王卉。有一天,皇上举着一杯葡萄酒
问你:王卉,你的老家在哪里?
回皇上,我的老家在平凉
国王倒吸一口凉气。他想了想,又问:王卉
听说朕平定西凉以后,有一脉王族
悄悄逃走了……
回皇上,他们艰难逃到了灵台
皇上看了看你,然后若有所思,自言自语:
听说他们的一个小公主,长得花容月貌
朕一直……寻找着她……
王卉,这时候,你十分平静地说:
回皇上,现在她就在你眼前……
皇上的葡萄酒晃了一晃。但是他镇静地说:
原来你就是……朕朝思暮想的……
这时候,王卉,你也十分平静地说:
是的,你这个老东西
我现在就要取你狗命!
[张清华]
张清华,看来你做梦都想上清华
清华有什么好
所谓荷塘,不过是个水池子
夏天的晚上,月光下,永远散步的那个人
不过是个爱吃中国面粉的清瘦教授
他叫是朱自清,准确点说,他是清华的魂
如果要去清华那就快点去吧
要不那里的月光会越来越旧
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会被美国和英语弄脏
[陈丽丽]
一个美丽紧挨着一个美丽
就像一对好看的眼睛
一个看着一个
就像一朵并蒂的花
还像,一颗心牵挂着另一颗心
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
微风过处,一圈涟漪又一圈涟漪
雪花落时,一朵雪花又一朵雪花
丽丽、丽丽、丽丽、丽丽
丽丽、丽丽、丽丽、丽丽
丽丽、丽丽、丽丽、丽丽
美丽的心情铺天盖地
美丽的日子不怕重复
[赵富宏]
我一眼就看上了你名字中的那个“富”字
赵富宏,谢谢你啦
你让我的眼睛“先富起来”了
你让我的眼睛
视觉脱贫了
将来有一天,我相信
我们师徒二人,会在发财的古道上相遇
我的清风,碰上你的金子
我的书童,碰上你的小蜜
我的瘦驴,碰上你的宝马
美好碰上了美好
光芒碰上了光芒
鹬碰上了蚌
让他们去争论财富观、人生观和爱情观吧
让他们去三观大乱,让我们
坐在旁边的石头上
抽一支你的好烟
[写给冯珂庆]
不知道你的县名不知道你的乡名
也不知道你的村名
不知道你的奶名不知道你的官名
也不知道你的法名
不知道你在电脑的哪个盘哪个目录
哪个文件夹
只知道你的一个文件名:冯珂庆
——连个扩展名也没有
一份打不开的隐藏文件啊
上帝为它加密——你的名字
山重水复,你的名字
诗的绝境
[马莉]
有人喊:马莉!
——马儿跑来;
有人喊:马莉!
——茉莉花开!
[写给一个也叫张爱玲的同学]
你不是那个写小说的张爱玲
你的语言中,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隐喻
重要的是,你的生活中
没有那些虚构的
衣冠楚楚的
负心的
男人
但是,你要将心比心地研究张爱玲
你要做她隔世的朋友
她不在了,从今以后
你要替她穿衣
你要替她说话
替她爱
[裴贝妮]
只有洋娃娃才有这样的名字
裴贝妮,裴贝妮,一个多么洋气的名字
一个喜气洋洋的名字
喊一声你的名字,惊动了金发碧眼
惊动了鹰勾鼻子——喊一声你的名字
惊动了整个欧洲
[跋诗:我们的名字]
我们一生下来就跌入
一个俗名,同时陷身俗世
——我们和我们的名字就这样
相遇在人间
1982年夏天,我从田里,跑到
教育局的红榜下
看着我的名字——我红色的名字喜气洋洋
后来,我想用“雪潇”这个名字
改变自己的坏脾气;想用“河西尉”这个名字
给自己配备警卫员……
名人们常常这样做——
比如李叔同,他后来用“弘一”这个名字
出离了滚滚红尘
我们于污泥浊水之间俯仰求索;
在染与不染之间,我们穿着
一双不太合脚的旧鞋;
我们和我们的名字,一主一仆
人生路上,如影相随,不舍不弃
我们一生的努力就是要
活出我们名字的模样
泄露着命运的来龙和去脉
深藏着人生的耻辱与光荣
我们的名字,月光下,寂寞的剑
我们的名字,山岗上,孤独的旗
一个好的名子,照耀着一个好容颜
养育着一付好心肠。我相信
一个事物如果被称为太阳
它带给我们的就不会是霜
将所有的财产转移到我们的名字里吧
当我们死去,我们无家可归的灵魂
只好栖息于——小小的名字
而我们,留下一个名字
而后金蝉脱壳,迅速撤离
雪潇,本名薛世昌,1965年生于甘肃省秦安县。1986年毕业于原西北师范学院中文系,曾任教于原天水市第二师范学校,现为天水师范学院文史学院教授。出版有学术专著多部,并出版有散文集两部及现代诗歌集《带肩的头像》(作家出版社2003)、《大地之湾》(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15)。
作者
简介
独立苍茫自咏诗
——谫论雪潇诗歌创作的两个新动向:
博客诗与题名诗
安建军
雪潇诗歌早期的创作题材,主要集中在以下五个方面:对黄土家园的深情歌唱、对质朴爱情的深沉言说、对书生意气的诗性传达、对日常生活的感性描述、对大地旅踪的诗歌纪行,并集中展示于他2003年出版的诗集《带肩的头像》。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这十几年,雪潇未有新的诗集出版,但他的诗歌创作并没有停止。治学执教之余,他继续诗写着自己对家乡故土的回忆,也继续描述着自己日常生活中诗意的存在,同时写作了大量“与天地精神独往来”的旅游纪行诗。比如在《风吹甘肃》的总题目下,他写作并发表了大量关于甘肃风物的精彩篇章,如《河西组诗》、《陇南组诗》和《甘南组诗》等。但他近年来诗歌创作最明显、最本质也最有特点的新动向,却是他写作了大量只能贴于博客而不可能公开发表的博客诗,同时写作了大量“只有一个读者的”题名诗。本文欲对雪潇诗歌创作的这两个新动向做一谫陋述评。
不再为了发表的写作:雪潇的博客诗
看过雪潇的博客散文《打双扣》的读者,一定会对这篇洋洋洒洒的妙文深有印象。相比于此前他描写大学中文系老师的散文《大合唱》(《飞天》2007年第2期),《打双扣》写得无所顾忌堪称任性。他像来到了一片自由挥洒的新大陆一样,放纵文笔,自嘲兼嘲人,表现出明显的反崇高、反庄重、反优美之写作倾向,甚至不惜亵渎神圣,往法相庄严的庙堂神像鼻梁上抹灰,俨然一派嬉笑怒骂,诙谐幽默的“准嬉皮士”风格。显然,《打双扣》在雪潇的写作生涯中是一个转变,是一种突围,更是一种回归----回归于“以文章自娱”、回归于自由和真实。这种完全解放了的自由真诚之书写,同样表现在他新近创作的博客诗里。
雪潇的博客诗是雪潇的幽默、讽刺、批判的展示场。在博客诗当中,因为不再考虑到发表,他的任性、他的遣玩,他不同于流俗的个性,得到了酣畅淋漓恣情任意的表现。
雪潇喜欢陇南的山水,给陇南写了不少点赞的好诗,但是,对成县鸡峰山,他却是这样写的:“登上成县鸡峰山/往上看/太阳/斜睨着陇南/像一只/鸡眼”,这倒不是十分搞怪,但是接下来就有些失于不雅:“登上成县鸡峰山/往远处看/远山一堆/而且较圆/像一堆/鸡蛋”,问题出在最后一节:“登上成县鸡峰山/往下看/哇噻——县城里/那么多的鸡窝/那么多的/小鸡鸡!”(《成县鸡峰山》)虽然说全诗围绕着“鸡”展开了想象,但他把人家的房子说成是“鸡窝”,且把人家成县人说成是“小鸡鸡”,这不是有意找扁吗?再比如他的《在金店》:“在金店,我眼花缭乱,同时口齿不清/我把‘周大金’念成了‘周大全’/又把‘周大福’,念成了‘周大田’/周家的雇员看着我/像看一个目不识金的怪物。”我相信他真是这样在人家的金店里搞过怪,但是我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观察力与想象力:“那些最守规矩的金子,方方正正地/躺在金条里;却有最不老实的金子/伪装成佛的模样……金子/正以千姿百态/向着人类撒娇”。在这个崇拜金子的时代,他这样调侃我们亲爱的金子,他这几乎是找骂!他的《携夫人赴宴》是这样讽刺官员的:“大领导携夫人翩翩出国/中领导携夫人偷偷出省/我们是小领导,我们只能携夫人出席出席宴会/……像提着一箱旧行李/像穿着一件脏衬衣/像一篇臭文章,带着它光明的尾巴/携夫人赴宴,像是一只公老虎/领着一只母狐狸虎假狐威/……尊贵的夫人啊/蔫萝卜旁的一棵嫩白菜啊/普通名词前的一个特殊定语啊/一般形容词后的一个拙劣补语啊/携夫人赴宴,就是一个偏正词组的赴宴”。真是嬉笑怒骂皆成诗章,夫人们看了,再不敢尾随官人去赴宴——然则夫人呀官人呀,谁看他这恶趣逼人的狂诗颠词?
当然雪潇的博客诗中更多的还是自嘲之作,如他的《得了胆结石》:“B超提示:我的胆出了问题/先是出现了泥沙沉积/后是形成了三块结石//大夫说:打个比方就像是杭州的西子湖/多少年诗情画意现在却出现了/三个兴风作浪的小岛//一种疼痛从湖水深处慢慢飘来/像一只悠悠的打鱼船/由远至近/小小的木桨打着水面//忠肝而义胆/--我那不义的胆啊!”如果说这首诗只是在骂自己的胆之不义,则他的《醉了》却捎带着又骂了他人:“我的头颅低垂/我的头颅一见风就摇啊晃啊/但是我不怕你笑话——/普天之下,谁不是这个熊样/……我的双手胡乱挥动/既张牙,又舞爪,像一个领导在演讲”。雪潇的这类诗,或抑圣为狂,寓哭于笑;或嬉笑怒骂,寓庄于谐,放纵笔墨,恣情适性地摹写俗世图像与心态,“无一语一字不带机趣而行”(李渔《闲情偶寄》,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P42),极具元散曲以俗为美的世俗风调和以趣为主的诙谐风味,同时又与以解构和反讽、嘲讪为能事的后现代诗歌略相仿佛。《春天的时候在城郊苹果园》也是一首趣味浓烈,妙趣横生的好诗。他是这样解构踏春赏春这个所谓的人间美事的:“这时候果园的主人突然出现了/像一块地下的泥土突然翻身朝我们喊叫:/你们干什么?走开!这不是你们乱转的地方!//他的话里,有一股农药味/他不高兴的脸上,有一种阶级仇恨/他让我们所有踏春的心情零落成泥/我们面面相觑:真像几只西装革履的害虫么?//我们茫然四顾:正义的灭害灵在哪里?”读这样的诗,对我这样一个于古典文学浸淫日久的人来说,堪称“如闻仙乐耳暂明”,更让我这个习惯于春花秋月般的所谓高雅者,感到了所谓高雅的可耻。
雪潇不是无端地一味地嘲讽世人,雪潇是深叹我们的时代与社会之庸俗不堪。当我们的生活被监听,当斯诺登成了天下第一个勇敢的揭密者(而不是可耻的告密者),雪潇即以自己对他的无比同情,写下了对斯诺登的“劝告”:“老斯,俄罗斯虽然大/也虽然强大,但是……/但是让我来告诉你/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其实是自己的舌头。舌头,那可是/一片广阔而又丰腴的土地/如果它不要乱说,它其实比俄罗斯/更要强大,也更可靠/——老斯呀,世界上最安全的生存方式/就是装聋作哑”(《一个中国人对斯诺登说》)。他不只是同情那个遥远的斯诺登,他还同情自己的同事。他的《你以为你是谁——戏仿李亚伟<中文系>而为故事新编一则》,既是他和我们开的玩笑,也表达出他对我们的深切同情----他觉得我们生活得太沉重太严肃了,于是他要逗我们耍子一下——同时好像还要寓教于乐地给我们普及一下现代诗的知识。我那些不苟言笑的同事,肯定有不少人还是平生头一回接触到这样充满荒诞意味的现代诗文本。
幽默也好,讽刺也罢,他的博客诗毕竟是诗!毕竟是雪潇艺术想象力的尽情展示,毕竟是他艺术语言的表演秀。读着他的诗,令我这个因为修习着古典文学而有着雅言情结的人常常惊叹:用口语竟然也能说出这么惬意又好听的话:“一只乌鸦天上飞/天堂里溅出黑墨水//要不,就是一块天堂的生铁往下坠/要不,就是一块地狱的抹布擦臭嘴//两片黑,三片黑/四只乌鸦天上飞//乌鸦是你来乌鸦是我/天上的乌鸦也配对对//嘎——母乌鸦冒充凤凰兮/嘎——公乌鸦冒充鹰……”(《乌鸦乌鸦天上飞》)。他的语言不止是充满了乡土气,而且也充满了时代感:“哇噻,天空为什么这样黑/哟唏,因为乌鸦在天上飞”(《乌鸦乌鸦天上飞》)。
平心而论,阅读雪潇的这类诗歌还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其诗从俗主趣又大俗大趣,于嘲讪谐谑中洋溢着一种本色的“曲趣”,其荒诞、其滑稽、其反讽、其幽默,自然与主情的“唐音”,主知的“宋调”大异其趣。若例之当代诗坛,其诗歌内容和趣味,当与西方后现代和中国新生代诗人(如于坚、伊沙、林焕章、杨克等)的诗作几无二致。所幸的是,雪潇的博客诗并非沦入无聊、恶俗与虚无,面对“真风告退,大伪斯兴”的不良风气,他揭开冠冕堂皇的世情假面具,用莽汉口气或蛮子腔调,嘲讪、调侃、睥睨、揶揄着某些世态的荒诞和人性的丑陋,因而也就不能说这类作品全无批判意义和警示价值,甚至还别有一种为“雅言壮语”所不具备的令人忍俊不禁的艺术魅力。我认为:写作这样的诗歌更需要一种出尘而纯粹的诗心。王家新说诗歌是“人与世界的相遇”。他说得有些太笼统。这种相遇,有时候是遭遇,有时候是艳遇,有时候是知遇,有时候是神遇。遭遇的时候就想杜甫,艳遇的时候就想徐志摩,知遇的时候想想海子和骆一禾,神遇的时候,就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是雪潇的这一类诗,却是他与生活的什么遇呢?读到这一类诗歌的时候,我们又会悠然想到谁呢?
从姓名开始的诗教:雪潇的题名诗
与“丑”遭遇,雪潇是一种风格;与“美”邂逅,雪潇又是另一种风格。如果说雪潇的博客诗从俗主趣,善滑稽好谐谑,是与“丑”遭遇,是审丑,即是出于蛮、愤怒和机趣的话,那么,其题名诗则重情尚趣,翻空造奇,出人意表,完全是与“美”邂逅,乃是审美,即乃是出于爱、风雅与情致。
近年来,雪潇除了写作他那些自得其乐的又不能发表赚稿费的最多只能招人讨厌的讽刺诗之外,作为以“文学的枪棒教头”自诩的人师,他还写了好多“只有一个读者”的题名诗----根据学生的名字,给学生写一首诗。几年下来,他的这类诗集腋成裘渐成大观,雪潇给他们起了一个总的名字叫做《有名之辈》。
在这一组诗的小序中,他引北岛评诗人艾基的一句话表明了自己写作此类诗歌的态度:“既然普希金能把许多诗歌献给王公贵族,他怎么就不能献给普通人呢?”(北岛《时间的玫瑰》,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P270)他的表白让我油然而生一份感动:这个爱批评领导的人,却给他的学生写诗;他不给领导献诗,却给那些转眼就不知道雪潇是何许人也的学生们大费脑筋!他若是闲得无聊没有事情做,那为什么不到河边洗石头呢?
是的,在没有读他的题名诗之前,我觉得他写这样的诗,就像是在河边上洗石头,甚至像是要徒劳地把黑石头洗成白石头——小小的一个名字,两三个字,却要为其赋诗一首,这无异于站在缸边上耍拳,显然是一种诗歌写作中的印章式的雕刻艺术!
要知道梨子的味道,那就让我们尝尝这只梨子吧——
中国人的名字,作为中国人“命名”之一种,本来就是一种“言说的方式”,本来就是有意义的一种微型的文字建构,而据其写诗,毫无疑问,就是站在诗歌的立场上,通过想象的方式,对它们进行非常诗意的二度命名重新诠释。而为什么要进行二度的重新的呢?雪潇认为:“我们一生下来/就跌入一个俗名——陷身俗世……我们出入污泥,在染与不染之间/穿着一双不太合脚的旧鞋/我们和我们的名字,一主一仆/一路上,如影相随,不舍不弃。”(《我们的名字》)原来他要借名字而解构同时借名字而建构,原来他要“从名字上失去的,再从名字上获得/比如我,曾想用‘雪潇’这个名字/搭救自己;比如李叔同/他后来用‘弘一’这个名字/出离了红尘”(《我们的名字》)。
由于相当的一部分人名本身即已包含了某个形象,如梅兰竹菊、如山河,如春秋,诗化这样的名字,应该并不很难。比如他的《张春燕》,他果然就是抓住了“春燕”这一个形象大做文章的:“似曾相识燕归来……//关于燕子的诗,两千多年那些翩翩的笔/早已写绝,急得2004年的诗人雪潇/只有乱啄春泥//似曾相识燕归来……燕子/上帝手里飞动的一把小小剪刀/不是吗?燕子飞动,春天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燕子飞动,柳叶一天一天地变得尖锐//燕子飞着的地方,春天也在飞。”有人说只要给他一个支点,他就能撬动地球。我看只要给雪潇一个形象,他就能放飞他的想象。雪潇信奉的诗歌观之一,就是诗贵想象。与表现情感相比,雪潇似乎更喜欢表现自己的想象力。有一个学生名唤“马兰”,且看雪潇是如何展开想象的:“马兰,马与兰的组合/就是英雄与美人的组合/就是侠骨与柔肠的组合。”如果说这样的表述有些一般化,则他接下来的句子则匠心独运,令人叫绝:“请想像奔走在大地上的兰花吧/它幽香一闪就到了我们面前”。再如《周蕾》:“一个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小声说话,就不大声说话/能柔声,就不厉声/能不打雷,就不打雷/——拔一把柔韧的草,盖住你高贵的愤怒。”雪潇有一个奇怪的看法:女人不能大声地说话。这首诗,果然就点赞了他心目中的柔声细语。再如他写《王飞》:“有一次,庄周梦为蝴蝶/两只手臂,化为翅膀//有一次,我也在梦中飞翔/白云的手套,黑云的鞋子/扯片晚霞做了衣裳//飞过了近处的村庄/飞过了远处的山岗//我们都飞翔在上帝的眼睛里/上帝荡胸——生出层层的云/上帝决眦——看我们如看归鸟。”这是一种文化典故式写作,庄周的身影、杜甫的身影,在其中活灵活现。如他的《刘海月》:“月亮从大海上升起了!大海/轻轻吐出一个透明的果核/无边月光,好像从一个人的嘴里/像一颗跳跳糖,跳了出来//一个圆圆的白色果核/噗——,被吐到了天上;/一顶巨大的月光之伞/啪地一声,打开了——无边的月光照耀大海。”这显然是海上生明月这一传统意境的新版,不过和他的前述讽刺诗比起来,他写得倒还率真优雅。雪潇在给学生们写题名诗的时候,显然变了一个人,变得温和了,也变得优雅了,甚至变得励志而满含正能量。比如他的《王晓蕊》:“一颗心献给伟大的国王/另一颗心献给早晨带露的青草/还有一颗心,献给姹紫嫣红的/你自己。”你看他写得多么温柔敦厚,试想,那个学生能不把这诗喜爱一生、珍藏一生?是啊,面对我们的学生,我们还愤什么世嫉什么俗呢?但是雪潇骨子里的批判意识,却还是见缝插针。他是这样写人家“张清华”的:“张清华,看来你做梦都想上清华//清华有什么好/所谓荷塘,不过是个水池子/夏天的晚上,月光下,永远散步的那个人/不过是个爱吃中国面粉的清瘦教授//他叫朱自清,准确点说,他是清华的魂//如果要去清华那就快点去吧/要不那里的月光会越来越旧/像亭亭的舞女的裙/会被美国和英语弄脏。”雪潇说北京师范大学有个诗评家叫张清华,他曾把这首诗寄给了那个冒名的张清华,不出雪潇所料,一点反应也没有。那个北京的大人物,一定对他嗤之以鼻:“开什么玩笑!”其实,他当然可以批评雪潇的诗写得不够好,却不能打击他的这种奇怪的努力,因为我们的名字,“泄露我们的来龙和去脉/深藏我们的耻辱与光荣”(《我们的名字》),而雪潇所做的,正是说出我们的来龙与去脉、耻辱与光荣;更何况,他说的多么富有诗意与机趣,又何其富有奇思与妙想呢!
不是所有的名字都那么诗情画意,比如这个“贾开会”,这名字让人望而生畏。然而,雪潇可是写开会的高手。当年他曾以一篇题为《开会》的散文让他的领导拒不给他评职称并获膺了江湖芳名“薛开会”。果然,他从容地说:“天地之间,正在开一个会/太阳,张着口,高高地,在上/我们像是树,我们盘着腿,密密地,在下//光明的词语正在热烈地发言/有一种讲话的快感,充满天地之间/而树木们在倾听。风吹过来,树叶们就开始鼓掌。”他还真能从我们熟悉的开会场景远远地宕开,剑出偏锋,写出天地之间那一个意境神秘的“开会”!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天下事也难不倒诗人雪潇。他是这样给那个叫《井华山》的人大题其名的:“差一点,你就参加了一次著名的秋收/差一点,你就上了井冈山/差一点,你就走了一次长征/差一点,你的头上,就出现了一颗五角星/差一点,你就分到了财主家的九亩山地//读完这首诗,差一点/你就掏出枪来对准我/咬牙切齿地/想要继续革命。”他还真是会和学生开玩笑。他的这种“差一点”诗法,被他得意洋洋地用给了另一个叫“刘文君”的人:“差一点,你就到了遥远的汉朝/差一点,你就成了伊人卓文君/差一点,你就听了一次家庭音乐会/差一点,隔着竹帘,你就认识了四川才子司马相如/差一点,你就和他在成都开了一家酒店/差一点,你就系上了围裙当垆赋诗/差一点,你就芳名传世。”有个学生,居然名叫“歹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怪名字来了,雪潇就有他的怪想法:“歹盘,吓我一跳的名字/左看右看,真像/一个不怀好意的名字//我想起了E盘、F盘、D盘/甚至想起了U盘/歹盘,你不会是一个巨大的移动硬盘吧?/——胸怀着一个巨大的/黑客帝国//身怀绝技,你神出鬼没的江湖在哪里?”说实话,有些人的名字那可真是平淡无奇,比如“冯建军”,也比如本人安建军。但是雪潇居然也能神出鬼没地给“建军”们赋诗:“上帝在空中,喊了一声:‘建军——’/大地上,那么多的人抬起头来/个个的脸上幸福灿烂/像一大片一大片的向日葵//其中最傻的一个,他竟这样问上帝:/‘是的,我是建军/你这个老头子,你叫我做什么?/你这个无名之辈;你是谁?’”这首诗,我也要收藏——因为,我就叫安建军。
像这样的题名诗,好玩但是难写,而有的学生却还要把自己的老师放在火上烤。有个学生说:老师,我喜欢有情节的故事,我是平凉的灵台人,我叫王卉,我希望你把这几样都写进去怎么样?面对这位弟子的发飙,他难道会知难而退?你别说,还真让他给弄出了一首并且题目就是《喜欢有情节的故事的平凉灵台人王卉》。这首诗,我要原原本本地引在下面:
王卉。有一天,皇上举着一杯葡萄酒
问:王卉,你——你的老家在哪里?
回皇上,我的老家在平凉
就是那个崆峒山下的平凉
国王倒吸一口凉气。他想了一想,问:
王卉,听说朕平定西凉以后
有一脉王族,逃走了……
回皇上,他们逃到了灵台
就是那个离平凉市不远的灵台县
皇上看着王卉,若有所思,自言自语:
听说他们的一个小公主,长得花容月貌
朕一直打听着她……
王卉,这时候,王卉平静地说:
回皇上,现在她就坐在你的眼前……
皇上的葡萄酒晃了一下。皇上静静地说:
原来你就是……我朝思暮想的……
这时候,王卉,她也十分平静
她说:是的,你这个狗东西
我现在就来取你的老命!
谁说雪潇只能写诗?这首短诗,居然吸附了那么多的离奇故事的叙述元素:美女、国王、统治、灭族、西域、逃亡、对话、血脉、复仇甚至爱情,这难道不是一篇小说?真是难为他了——只要是写诗,不管是什么诗,他都那么的乐不可支逸兴遄飞。雪潇说他很欣赏诗人伊沙的一句话:“我信奉灵感和偶然,但绝不等待,我要逼自己。也许我的本性决定我会选择这种危机四伏、绝处逢生式的写作,挺刺激的。”雪潇的题名诗,看来并不是纯粹为了写着玩儿,他是在逼自己,他要寻找一种绝处逢生般的写作快乐——虽然他的这种写作与所谓的宏大叙事与所谓的伟大抒情毫无关系,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这是在挥霍浪费才华,在重蹈中国旧式文人文字游戏的无聊之路。不能否认,在他的题名诗里,有一些诗,确实存在着为写诗而写诗的牵强附会的现象——他不是神,他岂能把每一首题名诗都写得精雕细刻,逸趣横生?但更多的,却是他愿洒心血的精心之作,如《李改玉》:“一个修正主义的名字//鸟儿修改天空/鱼儿修改江河/李改玉,你修改的是:玉//把玉切成片,做成玉叶/把玉穿个孔,做成玉坠/把玉弯个身,做成玉镯/你几乎能把一块顽石做成一块宝玉//一个冰清玉洁的人啊/我要赠你八个字:宁为瓦全,不为玉碎。”真是一首让人感动的诗,尤其是这“宁为瓦全,不为玉碎”八个字,这几乎不像是老师说给学生的警戒,实在是祖父说给孙女的肺腑之言。再如他的《聂伟伟》:首先,他面对“聂”字望文生意:“两只耳朵的人,太常见了/比两只耳朵的兔子/比两根叶子的草/更要常见”然后他面对着“伟伟”两个字牵强附会:“两个伟大的事物肩并肩站在一起/聂伟伟,伟大了还要伟大/你真吓死了我们这些两只耳朵的兔子//一个伟大扶佐着另一个伟大/一个伟大倾听着另一个伟大/一个伟大理解着另一个伟大//聂伟伟,我时常在想:一棵芦苇/它比兔子伟大,还是比兔子渺小?”读着他的这些诗,我越发越觉到了作者对诗歌的热爱——这是一种真爱!若非真爱,他怎会乐此不疲地陶醉其中!我觉得当雪潇开始写作这些诗歌的时候,他对于诗歌的使命早已完成了自己的思考与认识——他从那种功名利禄的诗歌中走了出来,他获得了超越!是的,诗歌确实不能给我们带来任何物质的与现实的所谓实实在在的好处,它只是我们生活中的光,它只能给我们的生活增添光彩。然而光却是重要的。上帝说:要有光!“将所有的财产转移到我们的名字里吧/当我们死去,无家可归的灵魂/就会栖息于此”(《我们的名字》)。
树活皮,人活名。作者写下的这一首一首的题名诗,无疑会让学生从此珍爱自己的名字进而珍爱自己的名声。所以雪潇的此类诗,不只是美,而且是善。他送给自己的学生一个又一个心灵的灯——这灯一定会照亮他们的一段人生。做老师的,无疑要爱学生,但是爱永远都是具体的,每个老师都有自己具体的爱学生的方式。给他们写诗,就是雪潇的方式。他说:“我们的名字,月光下,我们的剑/我们的名字,山岗上,我们的旗/一个好的名子,照耀着一个好容颜/养育着一付好心肠,我相信/一个事物如果被称为太阳/它带给我们的就不会是霜。”(《我们的名字》)
孔子删诗、正诗且述诗,于是儒家之诗教因此立焉;加拿大籍华人叶嘉莹教授云游世界好多著名大学开坛讲授,汲汲传播中国古典诗词,于是她赢得了“中国古典诗歌传教士”的美誉。我认为:作为诗人兼人师的雪潇的题名诗写作,事实上就成了他从“名字”开始的诗教。《康德传》的作者阿尔森·古留加曾经说过:哲学家一生的标志就是他的那些著作,哲学家生活中的那些激动人心的事件就是他的思想。同理,如果说诗人一生的标志就是他那无可替代又无与伦比的诗章的话,那么,诗人生活中的那些摇人心旌,动人心魄的事件就是他的爱与情致。透过雪潇的题名诗,也让我们认识和领略了他狷介愤世,顿缨狂顾之外的另一面,那就是重情重义,风流儒雅。它们都是真实的雪潇,就像一枚金币的两面。
上述雪潇近期诗歌创作的两个新动向,当然只是他所有诗歌创作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但是这两个动向之所以可贵,正在于其“为了少数人写作”的超越性。多少年里,所谓大众化的追求与大众化的努力,戗害着中国的文学艺术,流毒至深。而雪潇这种看似是小众的,甚至是自我的、个人的追求,恰恰因为他的这种心无旁骛与目无“上”尘,而收获了难得的澄明与纯净。其实,一个真正的诗人,其诗歌创作永远“在路上”。行笔至此,我想起雪潇在其《文学创作论》一书中对诗歌所做的定位:“诗歌是对沉默的反抗,是对天地间大美与神奇的靠近”,“是对物化的反抗,是对标准化的反抗,是人与自然斗争的方式”。事实上,他既是这样理解诗的,也正是沿着这样的方向不断攀登诗之巅峰的(雪潇《带肩的头像·呼啸于西部黄土的自然之风》)。雪潇近期诗歌创作的这两个新动向,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感动于雪潇真诚的诗人修为,我想对他说:一定要有文学的自信与坚守,且老老实实地“把诗歌进行到底”吧!我深信:雪潇会成就他的诗,而他的诗最终也会成就雪潇——一个不同凡响的,“独立苍茫自咏诗”的“雪潇”。
作者简介:安建军(1965— ),甘肃秦安人,1987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天水师院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现代写作学,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国古典小说史论,李杜诗学,“四大名著”导读等的教学与研究工作,发表相关学术研究文章40余篇。余事写一些文学评论,有部分书评、诗评文字散见于省内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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