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是人们无法割舍的情结。这种情结,常常来自对现实的失望或不满。
最近,赶上开学季,看见有媒体平台在推介西南联大的国文课。又让我想起几年前,叶圣陶的《开明国语课本》突然风靡、引发热议和热销的故事。
那些泛黄的老课本,不仅没有随着那个遥远的年代远去,还能重新受到欢迎,令人较之现在的课本,发现其种种长处。不知是欣慰多一点,还是无奈更多?
人们怀念的,当然不只是一本教材。那个时代已经成为历史,从那个时代走出的人,大多已经作古,但是他们的成就与理想,总能让我们带着敬意去重温。
那时候的初小国语课本,第一页上,老师穿着长袍站在校门口,学生敬礼鞠躬,老师还礼。这是孩童入校的第一堂课,也是最基本的文明。旁边只有两行字:一行是“先生早!”一行是“小朋友早!”
那时候的老师,叫“先生”。至今听起来,仍是尊敬而亲切的。
过去几十年里,人们的称呼变来变去,反反复复。“先生”有了许多其他词义。但是,翻开现代汉语词典,“先生”一词,第一解释仍是“老师”。在教育界,人们还是会把资深的、德高望重的老师,称为“先生”。
只是,过去的学生不多,教师不多,先生却不少;现在,学生很多,教师很多,但似乎没几个人担得起“先生”了。
教师,是一种职业。先生,更包含了人生修为和行为世范。先生,是学业的长者,也是做人的榜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是国之命脉。近现代中国,虽战乱纷争,但是人才辈出。先生,为国民教育,承担着一份薪火相传的理想。
望着先生们的背影,我们知道,先生之可贵,先生之难当。然而越是如此,我们今天越是呼唤先生。
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仍不断被人怀念。
那时候,在蔡元培校长的邀请和引领下,北大形成了一个“明星”教授团。不仅有浓厚的学术氛围,也有一番好不热闹的风景:
这里既有主张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胡适、陈独秀、鲁迅,也有主张恢复帝制的辜鸿铭、刘师培。拖着长辫的辜鸿铭不买胡适的账,坚持旧文学的黄侃在课堂上大骂倡导新文学的师弟钱玄同有辱师门。张竞生所倡“情人制”、“外婚制”无不逾出国情,至今也未必被世俗眼光理解,却也没有被封建卫道士的唾沫淹死……
学术上的派别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两名老师可能同时上课,学生可以听到不同的声音。蔡元培相信,只要“言之有理,持之有故”,就可以让他们并存,令学生有思考、判断和选择的余地。
图片 |《建党伟业》·辩论
图片 |《建党伟业》·辜鸿铭、蔡元培
图片 |《建党伟业》· 胡适、陈独秀、李大钊
蔡元培的“兼容并包”,可能被普通人理解为“勉强混合”,实际却有着大是大非上的选择。他请刘师培讲六朝文学,但不允许他在课堂上提倡帝制;他请辜鸿铭教外文诗,但绝不许他在校中宣扬复辟。
守旧的黄侃当然不喜欢有新思想的蔡元培,但他之所以能待在北大,也是因为有蔡元培。“如果我在北大都待不下去,全中国也没有地方能容纳我。”
每一个先生都不是完人。可能大局受限,也可能小节有亏。但是蔡元培不惜一切,要为先生们创造一个自由、宽松的知识环境。
那时候的先生,仿佛是可以和春秋战国时争鸣的诸子百家相媲美的。
我们今天看那些先生,不仅仅是大学问家,更是一群天真可爱的人。他们无论治学,还是做人,都能倾情投入,不为名利所羁绊。他们有性格,有情趣,不擅长评职称,却讲人性与品格。他们学贯中西,一心要在中国致用。他们不独守三尺讲台,更在广阔的社会舞台上展示大国民风范,为国家担当。
先生,凭借自己的学识和理想去教书育人,去改变中国。
置身在时代诡谲的风浪中,友谊的小船常常说翻就翻。先生们都有自己的性格和理想。今天志同道合,明日就可能分道扬镳;要有自己的主张,就要承担被骂的风险。君子名满天下,谤亦随之。
比如胡适,就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在过于保守的人眼里,他是背弃圣贤的罪魁祸首;但其温和改良的态度,又让他在激进的人眼里成为落伍学者。与他闹翻的昔日战友,也不在少数。
用心良苦的先生,在浪尖上执着追求,在漩涡里也能忍辱负重。毕生所图,不过是凭一副瘦弱的身躯,为浩荡的社会探一条出路。
如《先生》纪录片制片人邓康延打的比方:先生就像一群羊里的领头羊,凭着自身的生命体验,知道哪个地方有青草、阳光和水泉。
从左至右:查良钊、胡适、梅贻琦、黄钰生
有时候我们容易忘记,高山仰止的先生,其实也是寻常生活中的人。
在清华,陈寅恪常常不修边幅,穿着蓝布大褂、青布马褂,头上戴着皮帽,用双层布包袱皮抱着许多书走进教室。虽被戏称为“相貌稀奇古怪的纯粹国货式的老先生”,但谁都知道,学贯中西的陈先生,学问之高,时人无出其右者,他也被称为“教授中的教授”。
1939年,英国牛津大学向他们心目中“最好的中国学者”发出了邀请,聘请陈寅恪为汉学教授。这是牛津史上第一次聘请中国人为专职教授,并在此后多年为他保留这一职位。
但是陈寅恪不为所动,而是留在国内,尽一个中国学者的本分。
陈寅恪
陈寅恪对教书这件事有着近乎信仰的仪式感:讲授佛经文学、禅宗文学时,用黄布包着书;其他课程的书用蓝色包袱。他博古通今,各国语言、各种史料信手拈来,一个小细节,也能讲出大千世界。
丰富的精神涵养之外,却是惨淡的现实生活:在艰难的动荡时期,陈寅恪的生活一直伴随着穷困。因长期营养不良、用眼过度,陈寅恪晚年失明,但是连清华校长梅贻琦劝他休养一阵,他都不从:“不教书怎么能叫教书匠?”
先生,授人以鱼,也授人以渔,但终究坚守在自己的世界里。
先生宽厚,先生也固执,先生永远赤诚而坦荡。他们满腹经纶,又平和地对待世俗。他们可以开创一代风气,也可以将苦难化作光明。先生的理想未曾磨灭,或者,破灭一次,再重新点燃一次。
我们推崇先生们率先垂范、万世师表,对于先生自己而言,或许,那不过是经过人生和学问的历练之后,自然而然的本性流露罢了。
如同蔡元培将“兼容并包”奠定为北京大学的办学原则,中国今日的各所著名大学,也离不开当年先生们立的标杆。
清华“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校训,来自梁启超在清华园的一次演讲,后来执掌学校17年的梅贻琦,为之身体力行,奠定了清华的校格。
张伯苓一生向善兴学,只做南开一件事,担任南开系列学校校长40余年,“允公允能,日新月异”是他的遗嘱,也成了南开大学的校训。
马相伯为办学倾尽身家,重建“有教无类”的传统,与严复、于右任等创立复旦公学,所提倡的“学术独立,思想自由”被写进了复旦的校歌里。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大先生们,通过教育,开时代的先河,泽被后世。
马相伯与救国会七君子
不是每一位先生都能成为大学的校长,把金玉之言镌刻成校训。但在校园之外,还有更广大、更需要被照耀的天地。
梁漱溟在31岁时辞去北大教席,为广开民智,来到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村,发起乡村建设运动,进行积极而可贵的探索。他用行动兑现自己说过的话:“我愿终身为华夏民族社会尽力,并愿使自己成为社会所永久信赖的一个人。”
陶行知为了推行平民教育,也从城市走向农村,“和马牛羊鸡犬豕做朋友,对稻梁黍买稷菽下工夫”。晏阳初为了去掉农民身上“愚”、“穷”、“弱”、“私”的顽疾,力图通过平民教育,培养起人们的知识力、健康力、生产力、组织力。他不仅有着深厚的爱国情感,更有着博大的人类情怀,为劳苦大众服务了70多年。
时代需要大先生,也需要小先生。
我们在今天追忆昔日的先生,或许是失望于学术精神的缺位,慨叹于社会理想的褪色。然而,我们仍可以庆幸,那些记忆没有泯灭,有些德行还在传承。
云南丽江大山里的女校长张桂梅,在基层教育岗位上耕耘数十年,为了改变农村女孩的命运和出路,节衣缩食,建立全免费女子高中,在身患癌症的情况下,不耽误一节课,不放弃一名学生,用血汗托起贫困山区孩子们的希望,让一千多名女孩走出大山。
虽然只是一所女子高中的校长,但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了陈寅恪对课业的坚持,张伯苓、马相伯对办学的善行,以及梁漱溟、陶行知对平民的博爱。一声“先生”,她是担得起的。
给绝望者以希望,给无力者以力量。百年前的先生们,不正是这样,在如晦的风雨中,用己身做着灯塔,各自照亮一方天地吗?
于右任给马相伯写过一副对联:“生我者父母,育我者先生。”先生对人的影响,不啻于再造之功。世上依然有未竟的事业,先生所要应答的,不仅仅是普天之下的学生,更是千千万万日后成为先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