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车载音响一直由我把控,上至爱尔兰风笛,下至牙买加雷鬼,其曲风变化之多端常令我爸妈为之咋舌。自从我来昆杜读了两三年书后,现在这曲单里除了从各国同学那儿扒来的小语种神曲,还多了一个种类:昆曲。
说实话,在和昆曲不期而遇前,我对戏曲的印象仅限于小时候才艺表演被逼着唱完“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霸王别姬》里张国荣演的“虞姬虞姬奈若何”,还有CCTV戏曲频道里扮着花脸的张飞在戏台上叫喳喳。万万没想到,现在的我不仅开始爱听昆曲,居然还会唱几段《牡丹亭》。
初识昆曲
说到我与昆曲的缘分,要始于大一时昆曲俱乐部(Kunqu Club)的一次活动。负责社团的Kim Hunter Gordon教授带我们一群新生去昆山昆剧院看演出。你若问我第一次看昆曲演出时什么感受?我只记得台上的丽娘装束之典雅,姿态之柔美,嗓音之绵长,绵长到我直接睡着。睡了半出戏,又被武生哐哐铛铛的锣吓醒,差点没从座位上跳起来。让我写观后感,写出来大概会和迅哥儿在《社戏》里写的一样:“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看了个迷迷糊糊,昏昏沉沉。
后来我不死心,也可能是被课名吸引,大二的我报了一门课叫“中国戏台上的爱与梦(Love and Dreams on the Chinese Stage)”。这门昆曲赏析课,正式为我打开了戏曲艺术的大门。
在这门课上,我初步接触了《蝴蝶梦》《牡丹亭》《玉簪记》等经典曲目,了解它们的时代背景,分析背后的创作主旨,还学习了如何撰写英文的表演赏析。最有意思的是,几乎每周五晚,Kim Hunter Gordon教授都会带我们去昆剧院。还记得第一周,我们看的是《孽海记·思凡》。《思凡》讲的是小尼姑色空思念凡尘,于是出逃下山的故事。电影《霸王别姬》里那句我们熟知的“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便出自于这部经典的昆曲折子戏。
《思凡》的热烈大胆颠覆了我对传统戏曲的认知。在我原先的印象里,传统常常约等于保守与无趣,而这出源于四百年前的《思凡》,却在大胆地宣告——“人欲即天理”,追求爱与幸福是人性中不可磨灭的向往。林语堂先生曾在《吾国与吾民》中称赞过《思凡》是“文辞堪当中国第一流作品之称而无愧色”,而在亲眼看完《思凡》后,我更惊叹于在四百年前竟就已诞生如此人文主义之关怀。
从这时起,我开始发自内心地对昆曲感兴趣。原来,传统不等于“过时”或“老套”,传统中有被烟尘掩盖之明珠。
探索更多
在对昆曲“开蒙”后,大三开始,我每周三参加Kim Hunter Gordon教授和朱依雯老师开设的昆曲曲唱课。唱曲离不开识谱,传统昆曲教学使用的不是简谱、五线谱,而是工尺(che, 三声)谱。工尺谱是古代中国的记谱法之一,起源于唐代,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今天我们仍然可以在昆曲、粤剧、泉州南音等传统艺术中看到工尺谱跨越千年的传承。这种乐谱使用汉字字符记录音符,其中的“上尺工凡六五乙”大致可等同于西洋唱名(Solfège)中的“do-re-mi-fa-sol-la-si”。第一次看工尺谱犹如看天书,但茫然之外是激动,一种与漫长历史相连的激动。汉字传递出婉转的音符,板眼暗示着百年的节拍。
一个有意思的小插曲是,一次课上我用手机录了一小段工尺谱的《寒山僧踪》,传到抖音上,打算利用其自动循环功能记记谱。万万没想到的是,仅仅两天之内,这个随手录制的视频就有了百万播放量,无数评论私信希望能进一步了解工尺谱文化。这段突如其来的经历也让我反思,是否很多时候并不是我们的传统文化不够吸引人,而是因为缺乏宣传和了解的渠道。
除了曲唱课之外,我还报了一节“昆曲体育课101”。对,没开玩笑,真是体育课,真能拿到体育学分。课上在朱老师的带领下,我们学了昆曲的台步、圆场,还有一些基本的手眼身法。虽然只是在健身房的舞蹈室里活动,但其实还挺累的,尤其是很多动作都需要半蹲着。听说之后还要开“昆曲体育课102”,会教怎么使用扇子、水袖等道具。个人觉得这样的体育课很好,将文艺和体育结合,既能锻炼身体又能了解更多的传统文化。我在高中时也上过棍术和太极的体育课,但不得不说昆曲体育课,还真是DKU独有的特色,建议感兴趣的同学可以试一试。
迷你学期
因为疫情原因,在大三下学期,我终于迎来了原本应该在大二参加的迷你学期(mini-term)。迷你学期是昆杜特有的课程体系之一,在两个常规学期间穿插为期一周的短期高强度课程。在这一周里,学生们不必担忧成绩与学分,可以自由选择感兴趣的课程,并初步探索一个未知的领域。
迷你学期的课程非常有趣,许多课光看标题就很吸引人,比如哲学教授Kyle Fruh开设的“小朋友,大问题(Little People, Big Questions)”其实是教你怎么写一本小朋友就能看懂的哲学书,在这个过程中学习如何简明阐述复杂的哲学问题;又比如艺术史教授Jung Choi的这门“重现昆山记忆(Reliving Memories of Kunshan)”,上这门课的同学每天都扛着大包小包的摄影设备穿梭在昆山的大街小巷之间,用AR技术记录下昆山的古与今。我选择的迷你学期课程是Kim Hunter Gordon教授开设的昆曲《牡丹亭》表演课,在经历了赏析课、曲唱课的磨练后,是时候进一步学习昆曲那精妙的肢体表达了。
第一天上午,Kim教授给我们介绍了经典昆曲曲目《牡丹亭》的历史,带领我们比较分析了五个版本《牡丹亭》的共性和特性。十二个学生分成六个小组,各自查阅资料分析,再在课上介绍分享点评。在了解了《牡丹亭》的历史和内容后,Kim教授便和朱依雯老师一起,教我们如何唱演《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选段。
大家自愿分成了幕后组和表演组,幕后组的同学开始准备服装道具、舞台布置和台词翻译,表演组的同学则开始学习昆曲的身段和走位。戏曲四功里有“唱、念、做、打”,逃得过武戏的“打”,但“唱、念、做”还是样样都得学呀。
分组时我有些迟疑,想要体验表演,但又害怕怯场。在昆杜学习生涯中的一次次课堂演讲帮助我克服了对讲台的恐惧,大二时还特地修过Kevin Sprague教授的一门公众演讲课,走出舒适区磨练自己。但,对于舞台,我还是略有迟疑。Kim教授好像看出了我的忐忑,主动鼓励我去迈出第一步,于是我光荣地成为了表演组的一员,扮演“杜丽娘”。我们共有四个“杜丽娘”,三个“柳梦梅”和一个“小春香”,分别负责几个段落,轮流登台演出。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Kim教授和朱老师倾囊相授。学习的过程并不枯燥,相反,诸如目光看向何处、指尖对准的角落、脚步迈开的距离等细节更令人感叹前人细细雕琢下的戏台的精妙,就连扇子打开时的方向一旦变化,表达出来的情绪也是细微而不同的,真可谓是“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最有趣也最困难的是“水袖”,老师们轻轻抬手,一下两下三下,那长长的水袖便整整齐齐地叠在小臂上,而在我手上的长袖却像是坐滑滑梯,好不容易抖上来了,跐溜地又滑下去了。一天几小时连贯地练下来,腰酸背痛,晚饭前路过湖心亭,发现选冥想课的同学还坐在亭子里面一动不动地打坐。同样是上迷你学期课程,却上出了微信步数第一和倒数第一的区别,叫人哭笑不得。
因为时间只有一周,同学们担心动作记不熟练,于是约好晚上在宿舍继续练习。我们想了个办法,把电脑投屏电视上,再镜像翻转,这样就能像照镜子一样“复制”录像带里的动作。在表演组忙着排练时,幕后组的同学们也没闲着,不但要绞尽脑汁地翻译着“荼靡外烟丝醉软”,还要忙着跟化妆师学习戏妆,到最后从没碰过粉底的直男都会画眼线了。
最后两天里,Kim教授邀请江苏省昆剧院前副院长王斌老师前来指导。讲座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点是昆曲中并存的“虚拟性”和“严谨性”。王斌老师举了折子戏《湖楼》里卖油郎秦钟上酒馆的例子。在表演上楼梯时,秦钟脚下的楼梯是“虚拟的”,通过惟妙惟肖的动作来模拟情景。与此同时,虽然没有实物道具,但演员迈出的步数却一定是“严谨的”,上去时迈了几步,下来时就一定是几步。王老师告诉我们下次看昆曲时,可以悄悄在心里数一数,看看是不是如此。
在三位老师的共同帮助和打磨下,同学们越来越熟练,我也渐渐从死记硬背领悟到了动作的寓意,比如“似水流年”一句,水袖如同水流般抛出之时恰恰就在唱到“流”字上。我和我的搭档许清清也越来越默契,终于不再一转圈就撞到一起。最后一天下午,在大渔湾的DKU学生中心里,我们顺利地完成了演出,尽管肯定不如专业演员,但几天辛苦换来的结果使人成就感满满。比起演出时刻,记忆中更美好的片段是演出前从校园走到大渔湾的路上,大家情不自禁地边走边哼着“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三月的江南,草长莺飞,良辰美景韶光好,恰如那曲里唱道的“朝飞暮卷,云霞翠轩”。一路漫步,处处姹紫嫣红开遍,更有那燕语生生明如翦。在昆曲的故乡唱昆曲,在阳春的江南赞阳春,在青春的岁月叹青春。
戏台上有喜相聚,戏台上有恨离别,悠悠唱段讲那石上缘、共白首,漫漫念白也述那曲将尽、人终散。不管历经多少岁月,几载沧海桑田,人性中的悲喜哀乐乃是永恒。原来,传统可以这样美,传统是这样的生机勃勃。这次迷你学期的昆曲表演课,带我彻底邂逅领略了昆曲之美,将成为我生命中珍贵的记忆。
有人可能质疑,这门昆曲课到底有何“实用价值”?那么我想起之前读过的一段话。当孩童在背诵“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他不知道大漠之苍寂,也无感于孤烟之飘渺,但当未来有一天他在面对漠日长河时,心中必能荡漾起那落日圆的壮美诗篇。艺术人文教育是在心底埋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悄悄发芽、慢慢长大,有一天与那幽兰翠竹同摇曳。看似无用,而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不只是昆曲
上学期我上了一门关于食物历史的课,Kolleen Guy教授在课上给我们分享了一个小故事。她之前访问日本时,几乎所有酒店的房间里都会配备日本茶道的茶叶和茶具,这次她来中国之前特别兴奋,因为在她的印象里中国是茶的故乡,所以一下飞机到酒店,就兴致勃勃地想要体验中国的茶叶,结果最后发现酒店里放的都是立顿(Lipton)的茶包。在课上虽然中国学生都开玩笑地说我们有奶茶店,但内心其实还是有些许失落。
我想起高中时一个成绩优异的学长,他在高三时毅然放弃保送名校的机会,转校去了世界联合学院(UWC),并在之后考入耶鲁。在我读高三时,他曾回校做过一次演讲,演讲内容是关于他这几年来在UWC和耶鲁的心路历程。他说,最初他只想全心全意地成为一名“世界公民(global citizen)”,但当真正置身于一个极度国际化的环境中时,他开始慢慢地反思自己与本土、与国家、与世界的关系,开始想要回头,去探索那曾被自己忽略的民族文化之根。渐渐地,他发觉那些本土的、民族的文化是璀璨而又珍贵的,要成为一名世界公民不代表要脱离生养自己的土地。只有既拥有全球视野去大胆接纳多元文化,又悉心了解呵护本民族文化,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公民。当时的我正忙着备战高考,一边听一边刷着数学题,脑海里却也默默记下了这番话。如今,转眼我在DKU已度过三年,愈发地发现,我自己也正在经历一个同样的过程。
还记得刚来DKU时,我在学生手册上读到DKU的七大教育原则,其中一条是“rooted globalism”,翻译过来是“有民族文化之根的世界公民”。当时我也在想,这词真奇怪——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世界公民,又怎能拥有狭隘的民族主义?
在DKU度过了三年,在这里我认识了来自形形色色文化背景的教授与同学,作为一个文科学生,我学习了许多中西方的学术理论和人文思潮,感受到了文化的交融与碰撞。正是在这样一个自由而多元的环境,才让人更加渴望去挖掘自身的认同,去了解这片土地上发生的过往,去传续千年相承的思想。我想也正是在DKU,一个坐落于江南水乡的国际校园,为我提供着丰富的资源,让我有机会去探索自己的民族文化之根。
今天日益富强的中国,文化自信正在逐步加深。在大三必修的伦理课上,Daniel Stephens教授组织了一场关于民族主义的课堂辩论,我和一位韩国同学恰好被分在正方。让我印象很深刻的是这位韩国同学的一句话:“民族主义使你们走向殖民(反方主要是欧美同学),但民族主义也使我们免于灭亡。” 我想,民族主义是好是坏,每个人有自己主观的答案。但,民族文化——优秀的民族文化,始终是全人类的珍宝。
我想起《傅雷家书》里的一段话:
“赤子之心。爸爸的信从头到尾贯穿的最本质的东西就是这个。看这些信,可以用这么一句话概括这个人:……。他是一个在中国最优秀的传统中植根非常深的知识分子(我说的是最优秀的传统,从屈原一直到现在的传统),同时又是“五四”的觉醒的一代。他接受西洋的东西决不是表面的、生活习惯上的小节的东西。你现在在国外可以碰到很多生活非常洋化,西装革履,家里连中文也不说了的人,可是这些人对西方文化根本没有一点点真正的了解。而爸爸为什么对西方文化能有真正深刻的掌握和了解,就是因为他在中国文化中的根子扎得很深。……我爸爸一辈子追求的就是希望在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间取长补短,融合创造出一种新的更灿烂的全人类的文化。”
勿自暴自弃,“现代化”不等于要“全盘西化”;勿固步自封,发扬本民族文化不是要排斥其他文化。“光我民族,促进大同”的精神,不仅“五四运动”中觉醒的一代需要,当代的我们同样需要。刚入学DKU一年时的我,曾写过一篇长文,感激于DKU对我跨文化交流能力的培养。如今的我回头看,我更感激DKU在给予我国际化视野的同时,对我找寻文化之根的激励。
不过当然,以上所言,也只能代表我现阶段的所思所想,人是环境的产物,我未来的路还有很长。目前我所能做的,只有“赤子之心”——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向下深深扎根,真诚地滋养于民族文化之沃土,也向上高高伸展,开放地吸纳世界多元之精华。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做一个有民族文化之根的世界公民,我想,这正是DKU教育的价值所在。
秋季学期Kim Hunter Gordon教授还会开设昆曲相关课程—Mediart108: Love and Dreams on the Chinese Stage,欢迎感兴趣的同学们加入!
作者: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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