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放弃哈佛的海岛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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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杜克大学 · 本科生故事

第 5 篇

文 | 祁 蕾

上午的 CHINESE 101 基础课刚刚结束,Alberto Najarro 捧着自己的堂测卷子发呆,他又一次搞混了“黄”和“棠”的上半部分。今年是他学中文的第三年,可写起汉字还是惯常的“意识流”,上下左右仰仗灵感,哪里不稳就补上“丿”或“丶”。

从九月入学到现在,Alberto 已经在中国昆山杜克大学(以下简称 DKU)生活了三个月。他说这里一切都很完美,课程,食物,住宿,娱乐……除了中文 —— 他发现高中学了两年多的中文是“假”的。“我的中文老师不教汉字,只教拼音。到中国才知道,只有小孩才用拼音。”于是他开始像小孩一样用画图的方式学写汉字。平均一天两小时的学习让他已经能写简短的中文作文,虽然“黄”和“棠”的部首区分目前还是难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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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里是萨尔瓦多

Alberto 的出生地萨尔瓦多位于中美洲北部,南邻太平洋。21,393 平方公里的国土加上 640 万的人口,使他成了中美洲面积最小却人口密度最大的国家。

上帝给了萨尔瓦多天堂的模样。热带气候,茂密森林,火山岛屿,高原湖泊,海滨浴场,海产随手可捞,挑剔的海龟也常在这里产卵。此外,他还保留着一千年前玛雅文明的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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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LD Magazine

马路上,汽车和摩托彼此挨着,行人在机动车和步行道间来回穿梭,摊贩推着小车向路人兜售 Pupusas (当地特色芝士玉米饼),填满鱼虾的沙拉,和一种叫 Frescos 的果汁混合汽水。

可“天堂”不是萨尔瓦多的全貌,“罪恶之城”是他的另一个称呼 —— 这里是全世界谋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11年,首都圣萨尔多区的谋杀率达到顶峰,平均每天凶杀案达 15 起,罪犯多到监狱塞不下。

夜晚降临,黑帮出没。他们骑上摩托,掏出刀枪,暗杀与火拼轮番上演。黑帮成员习惯把帮派符号纹满全身以示区分,比如“MS13”代表黑帮 Mara Salvatrucha(野蛮萨尔瓦多人),“18”则代表 Barrio 18(18 街黑帮)。

他们犯罪的理由通常包括毒品,高利贷,抢劫,强奸,走私,人口贩卖……以及,获得名声 —— 新成员会因正中头骨而一战成名,老成员则凭此获得帮内晋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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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sé Ramiro Laínez Sorto

Alberto 记忆中与黑帮有四次过密的交集。第一次发生在他八岁生日当天。家中办派对,饮料不够,外婆和妈妈开车去买。通常二十分钟往返时间足够,那天用了她们五个小时,因为半途遭遇黑帮。“她们被丢在高速上,汽车,手机,以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被抢走,在路人的帮助下才得以去警局报案,然后回家。我一直问爸爸,妈妈和外婆去哪儿了。他当时已经接到电话,可仍佯装镇定,告诉我没事。或许是觉得黑帮的阴影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过于沉重了。”

Alberto 自己在高中时也有过一次差点丢掉性命的经历。临近考试,他请叔叔帮忙辅导数学,在叔叔家待到凌晨三点。因为上课要用的书还在家,他没有留下过夜,而是径直开车回家。出门没多久,左右两边的巷子各窜出一个摩托车手,向 Alberto 的车子紧逼。“那是两个壮汉,那两辆摩托发出的轰鸣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可怕的声音。我不敢回头,只觉得眼泪在往外溅,它们很坏事,我几乎看不清路。”Alberto 往家相反的方向开,回家会令他的家人也陷入危险。

他飞踩油门,冲入一处停车场,下车后逃往旁边仍在营业的快餐店 Denny's,躲进最里间厕所。三十分钟过去,确定没被追上后,他才去取车,结果被眼前景象惊呆 —— 因为开太快,他的车轮胎爆炸了,散出刺鼻的橡胶味。

他的恐惧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驱散不尽,那晚的记忆非常具体,就像街上的灰尘,路边白色的房子,还有楼梯间的霉菌气味一样具体。

这件事过去数月他才告诉母亲,母亲听后哭了很久。

“我爱萨尔瓦多,这里生活着我最爱的亲人和朋友。他们认真工作,努力生活,怀抱信念,总是把微笑挂在脸上。但我知道,这里有一些东西,需要我们去憎恶,然后去改变。”

2

哈 佛 梦

关于“改变”,Alberto 并不是说说而已。和许多国家一样,萨尔瓦多给予十八岁以上公民参与政治的权利。Alberto 在脸书上给那位关注公民事务的议员 S 留言:我崇拜您很久了,非常认同您的政治意见。萨尔瓦多的议员都喜欢折中的方案,他们不愿惹事,尤其当事情牵扯到黑帮。即使是最惨不忍睹的事故,也唤不起他们的关注。他们很少干涉,只在一旁看,让我们自生自灭。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人。您和同僚公开辩论,痛斥警察失职的样子太酷了。我是一名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高中生,很想在即将到来的暑假为您工作。

他很快就收到了 S 的回复,以及期待已久的暑期实习 Offer。他开始参与议案讨论,还直接参与了一项饮用水安全议案的起草。

“这么年轻就参与政治,大家都觉得我疯了。我觉得自己某种程度上有点像《唐·吉诃德》里的老骑士。”《唐·吉诃德》是 Alberto 最喜欢的书,他喜欢阿隆索那“近乎愚蠢的理想主义——无论他人怎么看,他都要做自己相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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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图战胜风车的堂吉诃德 Scriptingnews

理想主义者往往具有极强的同理心。他高中时参加过一次洲际作文比赛,他的文章主题是“暴力和他的旁观者”。

“旁观者是暴力的帮凶。他们用冷漠助长施暴者的肆无忌惮,将受害者钉上耻辱柱。因为人数众多,他们的责任被分散,每个人都自认无辜。”他看了大量纪录片,纪实文学,听了很多遍 Lady Gaga 的《Til it happens to you》,揣摩一场场暴力事件中的全部参与者心理,随后以受害者身份用第一人称进行讲述。因为过分投入,Alberto 甚至一度陷入抑郁。

他在截止日的最后两小时完成了这篇文章。奖项结果公布当天,他的短信爆炸了 —— 全是对他获得一等奖的祝贺。评委称赞他在文中展现了极强的感知他人苦难的能力,以及试图唤起社会改变的道德勇气。

显然哈佛的招生官也被 Alberto 的经历打动,向他发去 Offer。

哈佛是 Alberto 自小以来的“梦想学校”。那时的他幻想考上哈佛,获得整个社区的称赞,登上萨尔瓦多有影响力的媒体头条,去纽约看百老汇,去洛杉矶看湖人,去波士顿看太阳跌入查尔斯河。

可现在,这些想象完全褪色了。他发现那些自己曾经无比在乎的事,一下变得轻飘飘的。哈佛梦像一块强力胶,黏合了 Alberto 前十八年的人生,他因此没和许多同龄人一样早早放弃读书,做点小生意,又或开始工作,甚至加入黑帮。可然后呢?他和当年那个要用征服哈佛证明自己的男孩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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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享受着一流的教育,而萨尔瓦多的许多人仍活在无止境的威胁之中。我得到了额外的眷顾,这也给了我去改变的责任。”他想从大学获得的,正是带来变革的力量。

“那封进入我邮箱的 DKU 招生邮件改变了一切。看到学校的介绍后,我非常惊讶,没有比这儿更符合我对理想大学想象的地方了。博雅教育,全球意识,而且作为第一届本科生,我将有机会去真正地塑造这所大学。”Alberto 想做开拓者,正如他一直想做青年人参与政治的先驱,推进家乡萨尔瓦多变革的发生一样。

“当我告诉我的家人,老师,和朋友我要去中国读大学,他们并不惊讶,因为我喜欢中国文化。可当我告诉他们我要申请去做 DKU 的第一届本科生,他们有些反应不过来。‘你不是已经考上哈佛了吗?’‘去做实验品,你确定?’‘你究竟是从哪儿听说这所学校的?’他们此前对 DKU 一无所知,对学校倡导的创新型通识博雅教育也完全陌生。很感谢开明的父母,他们信任我,尊重我做出的任何选择。哈佛,未来研究生可以再申请,这次,我想试试另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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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请季结束,他如愿获得了 DKU 的录取,一同而来的还有几所美国和墨西哥名校的通知书。他很快将选项筛选到只剩哈佛和 DKU。面对这个或许是十八年来最重要的选择,Alberto 并没有因一见钟情而直奔昆山,他花了很多时间考虑。

“我和这里的人交流,在网上浏览一切能找到的信息,甚至尝试阅读中文。后来我确定了什么是最重要的。A++ 不等于有意义的生活。我或许可以从哈佛得到更普世价值的‘成功’,但 DKU 能给我的亲手画出理想大学模样的参与感,让我‘愚蠢’的理想主义继续生根的泥土,是任何其它大学都无法给予的。”

3

生活在中国

中餐是一个可以让 Alberto 滔滔不绝的话题。没有国际生惯常遭遇的水土不服,他喜欢红烧肉,花椒,和煎饼。他还在昆山市中心的商场 -1 楼找到了一家重庆私房面馆 —— 五块钱一碗的小面让他吃出了麻辣鲜香四味口感,并因此欲罢不能。

“在萨尔瓦多的时候,我们一家每周都会去吃至少一次中国菜。来了之后发现,那也是‘假’的。拼音至少有小孩在用,但左宗棠鸡连小孩都不会吃。没想到我的中国胃是被一碗小面打开的。”

他总结了一份《外国学生中国生存指南》。比如即便会说中文,也不要过分暴露。当他和同学用中文交谈,他总是眉头轻蹙,脑袋侧向一边,露出费力倾听的表情。“这样人们就会对你更有耐心,更宽容。”至于购物,他的经验是,“除非特别有钱,不然别去商场。网上有你想要的一切”。他很快上手了中国的电商网站,“双十一”用一半的价格买到了过冬的羽绒服。

“当然最重要的是,和不同背景的同学谈论各自国家时要保持尊重和开放,不要让无知演变为偏见。比如萨尔瓦多的历史书在讲到二战时,很少提到中国。据我所知不少其它国家的历史书也是这样。那些没作更多了解的人会觉得中国并未进行积极的抗争,也没遭受太大的伤害。如果表现出这样的傲慢态度,会非常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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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o 和同学在 DKU 国际文化节

首批入读 DKU 的 259 名本科生来自 27 个国家。多样性与全球化是这里最吸引 Alberto 的地方, 可也让他经历了一次低谷。

Alberto 有着拉丁美洲国家人惯有的热情,他爱交朋友,总是会对每一张新面孔作自我介绍。可他的热情没能换来同等的回馈,他发现自己很难像交到完全敞开心扉的朋友,他们之间总有无形的距离。

Alberto 想知道为什么,找来几位朋友聊天,沟通结果让他意外。“他们觉得我和所有人交往,和所有人交往的人是不需要亲密朋友的。”

孤独对很多人来说或许很严重,但 Alberto 擅长解决问题,因为他从不害怕寻求帮助。“我和自己高中最好的朋友打了电话,她说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我们拉丁美洲人的热情,甚至会误解我们不够真诚。不要为了别人的态度改变自己,总会有人欣赏这样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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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了一宿后他豁然开朗,又变回了快乐的 Alberto。他就是有这样将大事化小的能力,或许因为经历过比这严重得多的事,像是被黑帮追击,还有那场大病。初中即将毕业那年,他突然病倒。肺部功能受损,医生查不出病因无法对症下药,他的病情越发严重,甚至一到夜晚就难以呼吸。

当医生的姑妈阅读大量医学文献后终于和同事们一起确定了病毒类型,将他从那头拉了回来。“那段时间一睁眼就能看到许多爱我的人陪在身边,我被爱裹紧。爱给了我勇气,除了生死,别的都不是大事。况且总得有些上上下下,否则 DKU 的生活就完美得太不真实了。”

Alberto 如今在图书馆和学生事务办公室做学生兼职,还加入了全球健康研究中心做实习研究员,认识了一众想为学校贡献更多的志趣相投的朋友。他们正在筹备成立一个学生智库,希望从学生的角度为学校建设提供建议。

无论什么时候遇见,Alberto 都总是在笑,晴朗得让人忍不住好奇,这个男孩究竟遇上了什么好事。如果你真的去问,他会回答:D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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