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高考40年 | 宋永忠：正给学生上课，大队通讯员喊我发喜糖

坐在南京师范大学行政楼的办公室里，窗外茂盛的树叶，时常让宋永忠想起小时候看护玉米地时的场景。

世代务农的祖辈，原本让宋永忠笃定这辈子走不出农村，1975 年高中毕业后，他在田垄、河渠、草垛上寻找存在感，直到1977年，报纸上刊登的高考信息让他看到未来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

这一年冬天，在570万考生中，宋永忠成为幸运的27万分之一。那次高考，也是19岁的宋永忠，从江苏宿迁沭阳县韩山公社韩山大队第十生产队的家中，第一次进入县城。

因高考走出农村的宋永忠，在南京师范大学，成为第一个数学硕士，34岁破格晋升为副教授，35岁破格晋升为教授，44岁任校长。54岁至今，任职党委书记。

再过一年，宋永忠将进入花甲。那个从4岁开始割猪草、8岁挣工分的乡间孩童，如今关注弱势群体子女的教育、如何让贫寒家庭的子弟在大学毕业时学以致用。" 如果没有高考，我可能会是种粮大户，或者乡村代课教师，这没什么不好。但高考、教育打破了贫穷的代际遗传，缩小了社会差距。"

高中毕业后，他把课本吊在自家房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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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宋永忠出生时，父亲已经去世。即使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他的童年也不得不被压缩。" 我4岁开始割猪草、七八岁时要割牛草给生产队挣工分。"

宋永忠早年的求学时光，始终与田野相伴。那时，他常常半天读书、半天休息，星期天和寒暑假就到生产队干活。

"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高中毕业后，我就回家做农民了，压根没想到读大学。"1975 年，宋永忠高中毕业，他把没舍得扔的课本和作业本，用麻绳吊在家里的横梁上。

宋永忠年轻时的照片

务农在成为一份职业后，宋永忠曾多次被派到隔壁公社挖河。身高1米72，却只有 50 多公斤的他，累得中午只能吃下一碗米饭。看着扒着白菜粉丝肉片，吞下两大碗米饭的同伴，宋永忠告诉自己，" 得做个新型农民，靠技术吃饭。"

于是，他经常跟在老农后面，跟着他们学播种等技术活。" 把种子撒到地里，撒多撒少，都会影响收成。我力气小，就用膀子夹住耩子，摸索耕地的力道。" 宋永忠探下身去，摆出熟悉的姿势。

但宋永忠不难找到价值感，夜晚星空下，他跟同乡们讲起的《史记 · 刺客列传》中专诸刺王僚的鱼肠剑和《杨家将》，成为小乡村里的经典桥段。

" 你可以准备考大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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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连年考取年级第一的成绩，多少给宋永忠带来一些机遇。1976年秋，他被抽到韩山大队任团支部副书记，负责文字工作和文艺宣传。

从此，编排相声、快板、淮海戏成了生活的全部，无数个夜晚，宋永忠和队员们拎着两盏汽油灯，到各个生产队演出。副书记的任上待了一年多，他又迎来新转机。

1977年9月，19岁的宋永忠被母校韩山中学 " 挖 " 走，担任代课教师，教初一数学和初二数学、物理，同时做班主任。

一月后的一天，时任韩山中学副校长的马正安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 永忠啊，你可以准备考大学了。"1977 年以前，推荐上大学的机会，让宋永忠觉得遥不可及，半信半疑的他，很快从报纸上找到了希望。

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报头版刊发《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和社论《搞好大学招生是全国人民的希望》，自 1966 年中断的高考正式恢复。

那一天，宋永忠将吊在房梁上两年多的高中书本拿了下来，掸掉上面的灰尘后，却很快又陷入疑惑，" 不知道考什么，不知道该选文科还是理科，不知道能考哪些大学 "。

高考复习资料中，他发现了从来没有学过的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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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66到1977年，12届的高中毕业生，很多人成为工人、农民、军官，还有的，正在上山下乡的路上。因为报考人数太多，当年，江苏各地先组织了一场预考，宋永忠通过了当时沭阳县所在的淮阴地区的预考。

通过预考的年轻人们，进入高考复习班。" 我们大区很重视，在韩山中学举办了一个复习班，来自六七个公社的 10 多人一起复习。"

不过，刚刚成为代课教师的宋永忠，每天要教两节数学，一周教四节物理。复习班上不成了，他就白天备课、教书、批改作业，晚上复习。

" 那会没有什么复习资料，除了看高中课本，我就跟上复习班的同学借复习资料看。" 所谓复习资料，也只不过是借到的一张试卷。一个陌生的符号，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在数学领域，那是虚数单位 "i"。

因为此前完全没有学过虚数，宋永忠一度失落，" 这是人家湖南的试卷，我们连学都没有学，还怎么考？"

但他依然复习到 12 月底全国高考的前一晚。" 那一晚，我和同学住到了沭阳县城，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进县城。晚上看到的一个题目，第二天还考到了。"

多年以后，宋永忠仍能记起当年的考试科目：数学、语文、理化、政治、外语。

正给学生上课，大队通讯员喊他发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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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考归来，宋永忠再执教鞭。高考五个志愿，他分别填了南京大学、南京师范学院、南通医学院、江苏师范学院、扬州师范学院。" 体检时要求只确认一个志愿，我选择了南京师范学院。"

当其他人还在漫长的等待时，宋永忠将期待化解在韩山中学每天的授课中，直到 2 月底的一天。

那天，宋永忠正在教初二数学，教室的门开着，大队通讯员急匆匆赶来，" 永忠啊，快出来，快出来，去买糖啊，你的录取通知书来了。"

1978 年，南京师范学院（现为南京师范大学）寄来的宋永忠录取通知书的信封

宋永忠有些错愕的站在台上，他接过信封，" 上面写着沭阳县韩山公社转宋永忠同志收，右下方印着南京师范学院的红字。"

付出的所有的努力终于在这个时刻，彰显出价值。一周后，距离家乡近 300 公里的南京，有一所大学，向宋永忠敞开大门。

消息很快传遍学校，他高兴地和老师、学生一一握手道别。这个贫寒之家，请了一桌酒席与亲朋好友分享。

去大学报到，只带了一床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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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的日子倏忽而至。春寒料峭，宋永忠穿着一件衬衣，一件棉袄，带着一床棉被，用装土皂的纸盒子装上毛巾等日用品出发了。报到前一天，年迈的母亲将他送到街上的车站。哥哥一路陪他到县城。

宋永忠是宿舍里最后一个报到的学生，宿舍八人，年龄跨越十多岁。除了三个 1975-1977 年的高中毕业生，其余五人都是 1966-1968 年的老三届学生，" 有知青、工人、民办教师，还有当过兵的。"

在 1977 年全国 27 万大一新生中，这是一个经典的宿舍配置。那一年，工人、农民、山上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交织着，拼凑出大学宿舍的各种组合。

让宋永忠尴尬的是，因为行李过于简陋，自己连一条床单都没有。好在遇到一个同学的表哥，在他的宿舍里将就了一晚。

第二天，他在学校附近花 3 元买了一床棉花胎、又扯了一块布当床单，才算安顿下来。

1978 年 3 月 5 日，宋永忠入学南京师范大学第二天，在中山陵的留影。

自习抢座攻略：带着老虎钳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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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大学的机会失而复得，同学们如饥似渴，几致 " 疯狂 "。" 我们班一个同学，背了一个很大的书包，里面有老虎钳、起子、灯泡、继电器。教学楼晚上 9:30 熄灯，我们就先假装在楼下聊天，等看守大楼的老师走了之后，再用自配的钥匙开锁，到教室继续学习。有时教室的灯坏了，就拿出工具修。"

宿舍晚上 11 点熄灯，大家踩着点冲回宿舍，记不清多少个夜晚，男生们来不及洗脚，就熄灯了。

如何将丢失的时间抢回来？一种焦虑的情绪在老三届学生中蔓延。宋永忠回忆，1978 年五六月份，数学系两个班有 8 个老三届学生，申请要将4年本科改为2年专科，" 他们想早点工作养家糊口，我宿舍还有个在农村插队的知识青年，30 多岁了，还没谈对象，就为了考大学回城。" 这8个同学的申请，很快得到上级主管部门的批准。

宋永忠本科毕业证书

4年的大学时光很快过去，1982 年初，宋永忠本科毕业后，成了南师大数学系招收的首届唯一一名硕士研究生。

宋永忠学士学位证书

而更多的同学，被分配到中学任教。" 当时数学系有 140 多个毕业生，十多人留校，8 个人考取研究生，4 个同学去了江苏省教育学院，其余同学基本都去了中学。"

如今，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为同龄人中的翘楚。多人成为中学校长，有人官至地级市局长，有人在学界和金融界风生水起，还有 10 多位同学在国外。

如果没有高考，我可能会是种粮大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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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永忠考取硕士研究生的年代，中国的学位制度刚刚建立。1981年5月20日，国务院批准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位条例暂行实施办法》，制定了学士、硕士、博士三级学位的学术标准。

不过，当时南师大数学系是研究生培养改革试点单位，还不能授予硕士学位，宋永忠要去南京大学申请学位。他时而去南大听课，时而，听两位南大教师来南师大授课。

求学路上如鱼得水的宋永忠，在读研时留下终身遗憾。1983年元旦前的一天晚上，他从南大听课回来，遇到了守候多时的老师，" 永忠，你母亲去世了，你赶快回去吧 ……" 时隔 34 年，宋永忠讲到这里，仍眼眶泛红，许久吐出 5 个字，" 没能尽孝啊 "。

因高考改变的人生七年，在日后迎来更大的跃升。1989 年10月至1991年4月，宋永忠在德国柏林洪堡大学访问，发表了系列论文，归来后的第二年破格晋升为副教授；1993 年破格晋升为教授。

因高考改变命运的宋永忠，如今关注中小学和弱势群体的教育。在2016年的全国两会中，作为全国政协委员的他递交提案，建议完善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就读体制机制，提高农民工随迁子女教育质量。

" 现在，一部分人已经先富起来了，但我国的贫富差距还比较大，未来要逐步缩小，底层的人要上去，否则贫穷会代际遗传。如果没有高考，也许我会是种粮大户、乡镇干部、农民企业家，或者代课教师，但高考改变了我的人生。"

转自现代快报 文|金凤 图|吉星

编辑 | 李星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