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阳,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九在数字中是最大数,所以被赋予生命长久、健康长寿的寓意。因此重阳节也称“老人节”“敬老节”。
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不妨抽空给家中的父母长辈打个电话,道一句安康!
此刻,灯火可亲,格外静好。承欢膝下,格外幸福。
与你分享一个亲情故事,愿你能格外珍惜“子欲孝亲还在”的日子。念一个节日的传统,愿你能格外明了自己被千年灵识涵养的温厚。
《抱着父亲回故乡》
(节选)作者丨刘醒龙
抱着父亲。
我走在回故乡的路上。
我很清楚,自己抱过父亲的次数。哪怕自己是天下最弱智的儿子,哪怕自己存心想弄错,也不会有出现差错的可能。因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抱起父亲,也是我最后一次抱起父亲。
父亲像一朵朝云,逍遥地飘荡在我的怀里。童年时代,父亲总在外面忙忙碌碌,一年当中见不上几次,刚刚迈进家门,转过身来就会消失在租住的农舍外面的梧桐树下。
长大之后,遇到人生中的某个关隘苦苦难渡时,父亲一改总是用学名叫我的习惯,忽然一声声呼唤着乳名,让我的胸膛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厚。那时的父亲,则像是穿堂而过的阵阵晚风。
父亲像一只圆润的家乡鱼丸,而且是在远离江畔湖乡的大山深处,在滚滚的沸水中,既不浮起,也不沉底,在水体中段舒缓徘徊的那一种。父亲曾抱怨我的刀功不力,满锅小丸子,能达到如此境界的少之又少。抱着父亲,我才明白,能在沸水中保持平静是何等的性情之美。
怀抱中的父亲,更像一枚五分硬币。那是小时候我们的压岁钱。父亲亲手递上的,是坚硬,是柔软,是渴望,是满足,如此种种,百般亲情,尽在其中。
父亲抱过我多少次?我当然不记得。
我出生时,父亲借了一辆自行车,用一天时间,骑行三百里山路赶回家,抱起我时,随口为我取了一个名字。这是唯一一次由父亲亲口证实的往日怀抱。父亲甚至说,除此以外,他再也没有抱过我。我不相信这种说法。与天下的父亲一样,男人的本性使得父亲尽一切可能,不使自己柔软的另一面,显露在儿子面前。所谓有泪不轻弹,所谓有伤不常叹,所谓膝下有黄金,所谓不受嗟来之食,说的就是父亲一类的男人。
父亲太普通,也太平凡,在我抱起父亲前几天,父亲还在挂惦一件衣服;还在操心一点养老金;甚至还在埋怨那根离手边超过半尺的拐杖!父亲也不是没有丁点志向,在我抱起父亲的前几天,父亲还要一位老友过几天再来,一起聊一聊“十八大”;还要关心偶尔也会被某些人称为老人的长子,下一步还有什么目标。
冬日初临,太阳正暖。
这时候,父亲本该在远离家乡的那颗太阳下面,眯着双眼小声地响着呼噜,晒晒自己。身边任何事情看上去与之毫无关系,然而,只要有熟悉的声音出现,父亲就会清醒过来,用第一反应拉着家人,毫无障碍地聊起台湾、钓鱼岛和航空母舰。是我双膝跪拜,双手高举,从铺天盖地的阳光里抱起父亲,让父亲回到更加熟悉的太阳之下。我能感觉到家乡太阳对父亲格外温馨,已经苍凉的父亲,在我的怀抱里慢慢地温暖起来。
那时候的父亲身强体壮,立下军令状,不让老鹳冲因全村人年年外出讨米要饭而继续著名。那里小路更坚硬,也更复杂。父亲在远离郑仓,却与郑仓有几分相似的地方,同样留下一次著名的伫立——是那山洪暴发的时节,村边沙河再次溃口。就在所有人只顾慌张逃命时,有人发现父亲没有逃走。父亲不是英雄,没有跳入洪水中,用身体堵塞溃口。父亲不是榜样,没有振臂高呼,让谁谁谁跟着自己冲上去。父亲打着伞,纹丝不动地站在沙堤溃口,任凭沙堤在脚下一块地崩塌。逃走人纷纷返回时,父亲还是那样站着,什么话也没说,直到溃口被堵住,父亲才说,今年不用讨米要饭了。果然,这一年,丰收的水稻,将习惯外出讨米要饭的人,尽数留了下来。
我的站在沙河边的父亲!
我的站在小秦岭上的父亲!
一个在怀抱细微的梦想!
一个在怀抱质朴的理想!
春与秋累积的小秦岭!短暂与永恒相加的小秦岭!离我们只剩下几步之遥了,怀抱中的父亲似乎贴紧了些。我不得将步履迈得比慢还要慢。我很清楚,只要走完剩下几步,父亲就会离开我的怀抱,成为一种梦幻,重新独自伫立在小秦岭上。
一个坚强的男人,何时才会接受另一个坚强男人的拥抱?
一个父亲,何时才会没有任何主观意识地任凭另一个父亲将其抱在怀里?
山坡上,一堆新土正散发着千万年深蕴而生发的大地芬芳。父亲没有挣扎,也没有不挣扎。不知何处迸发出来的力量,将父亲从我的怀抱里带走。或许根本与力学无关。无人推波助澜的水,也会在小溪中流淌;无人呼风唤雨的云,也会在天边散漫。父亲的离散是逻辑中的逻辑,也是自然中的自然。说道理没有用,不说道理也没有用。
龙回大海,凤凰还巢,叶落归根,宝剑入鞘。
父亲不是云,却像流云一样飘然而去。
父亲不是风,却像东风一样独赴天涯。
我的怀抱里空了,却很宽阔。因为这是父亲第一次躺过的怀抱。
我的怀抱里轻了,却很沉重。因为这是父亲最后一次躺过的怀抱。
来源| 央视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