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尚晚年写的书信,非常精彩。那时的他并没有停止学习,全身心投入艺术的程度,或与神秘主义者投身于超度灵魂相当。不过性格上却开始变得孤僻、难以相处。
对塞尚而言,绘画是讲求技艺和细致的过程。作家艾力克斯丹切夫形容塞尚:“他是一位思想家式的艺术家,具有可怕的洞察力”。
例如,1904 年 4 月,塞尚在去世的两年前,写信告诉一位年轻画家:
“用柱面、球面、锥面的方式来处理自然景物,把每样东西摆到合适的位置,从而让物品的每一边,或一个平面,对向一个中心点。与地平线平行的线条增加广度……与地平线垂直的线条增加深度。现今,我们人对自然景物的体验更多是纵深而不是平面的,由此,在我们用红与黄所呈现的光的振动中,需要添入足够分量的蓝色调,以营造氛围感。”
每天,塞尚或在画室作画,或到野外写生,他总是试图创造一个画面,而不是再现自然。但奇怪的是,这并不带有摒弃自然之意。相反,却隐含了对大自然错综复杂的体系的敬畏。
他看见一个具有微妙色调的世界,万物本身都包含自己的影子。“影子”,他说,“和光一样,是一种颜色……光与影不过是两种色调间的一种和谐关系。”
年轻的塞尚不但身无分文,还十分惧怕自己富有的父亲。这种惧怕在他开始和后来的妻子霍腾斯菲凯(是位既有文化修养,又明白事理的姑娘)秘密交往后变得更甚。
他也是爱做梦的诗人,写信给至交左拉,讨论他有望成为艺术家的可能和他的性幻想。他还寄诗给左拉读,概述他不为人知的历险。
塞尚雄心勃勃,拿自己和同侪作比较。例如,他欣赏毕沙罗(“我们大家也许都脱胎于毕沙罗”)和莫奈(“我们所有人里实力最强的那个”)。
可他也会轻蔑地不屑一顾(“我鄙视所有在世的画家,莫奈和雷诺阿除外”),进而暴跳如雷地骂人(“我的同胞全是饭桶”,或是“毕沙罗是个老糊涂,莫奈是只狡猾的狐狸……我是唯一一个有禀赋的,我是唯一一个懂得如何运用红色的人!”)
左拉在写给塞尚探讨艺术的信件中说,“艺术家体内住着两个人,诗人和工人。诗人是天生的,工人是后天造就的”,“瞧伦勃朗:在射出的光线下,他笔下的所有对象,连最丑的,也变得富有诗意”。
塞尚显露出最多的是他的坚定、他的离群索居、他的认真和他的怪僻。尽管他的作品落选沙龙,受到嘲笑,但这似乎一点没有让他烦扰不堪,他慢慢在画商和评论家中间建立起口碑。
塞尚在巴黎成为传奇般的人物。1894 年,一位女士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塞尚先生来自普罗旺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看上去像个刺客,硕大赤红的眼珠子,从他头里凸鼓出来,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留着乱蓬蓬、尖锐的胡子,头发已花白,说话慷慨激动,直震得盘碟咯啷作响。”
渐渐地,塞尚日益成为令左拉着迷的对象。早在 1861 年,当左拉和塞尚还是二十岁出头时,左拉写信给一位友人:“他是一根筋,倔强固执,桀骜不驯;没有东西能使他屈服,没有东西能迫使他让步。”
1886 年,左拉出版了一本以塞尚为原型的小说,翻译成英语,书名叫《杰作》。塞尚收到该书后,给左拉写了一封非常客气的致谢信。自此,尽管有着三十多年的友情,但他没再同左拉讲过一句话,或与他再有过联络。
左拉描写的那个天才画家,最后落得失败自杀。这两个男人的决裂,该让所有小说家,乃至他们的友人引以为戒。
塞尚如饥似渴地阅览书籍,既熟知同时代的法国小说家,又通晓古典文学。一方面,他的人生为左拉提供了灵感;另一方面,他的作品本身也开始勾起小说家和诗人的兴趣,其中就包括作家如劳伦斯和海明威。
劳伦斯认为,“塞尚从省略中构建起一片风景”;而海明威则在短篇小说《大双心河》一节删去的段落里写道:“他想要像塞尚作画那样来写作。塞尚提笔时使出各种技巧。然后他把整件作品打碎,创建出真正的东西。”
“画画的人”,塞尚说,“切忌像写作的人一样思考。”他这句话的意思是,画家切忌让画作具有叙事性,或体现立场,让纯粹的感觉介入画作,包括肖像画。
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那些很多时候也相信“作家切忌像作家一样思考”的作家,对塞尚一直深感兴趣。塞尚的传奇人生和他的作品,如同他的性情生动呈现的那样,也因此而经久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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