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头明晃晃地挂着,二顺踩着路牙子走,路旁白杨的根连着根,叶子投下一行渔网般的荫。
敬老院距离学校有三条街,二顺一如往常,每周六上午去看一趟爷爷奶奶们。敬老院一楼靠西边房间里,一号床位的老爷爷依旧右胳膊肘支棱着床头坐在床沿儿上发呆,视线尽头是茶缸上的奥特曼小贴画;他对床戴老汉帽的爷爷枕着左手掌侧睡得正酣,唇边的几根小胡子泡进他嘴角欲滴的一汪口水里;隔壁轮椅上奶奶唱的曲子从豁了口的门牙漏出来,穿过敞开的窗户撒向四方。二顺笑着把煮好的水果连碗端来,“爷爷,又在想您的小孙子呀!”一号床的爷爷连肩膀带头侧过来,见到二顺眼睛弯成一道桥:“哎,顺儿!”他搭在膝盖的左手停止了律动,满眼带笑地看着二顺大跨步过来,紧紧挨着他坐下。
二顺总是坐公交车来,步行回去。这样他既可以和爷爷奶奶们多待一会,又有时间尽情回味这美好的上午时光——他给爷爷奶奶们喂煮水果,也听他们讲故事。他觉得他们就像一本本故事会,经过一上午的“阅读”,要花时间回味。一号床的爷爷又一次提起缠着他讲关于“坐解放牌卡车”的小孙子,隔壁奶奶续上了前一周的“垦荒”故事。
“随俺男人来咧,刚知道被分到这时,他问俺愿不愿意来,俺没犹豫,那咋不愿意嘞,跟了他,就要跟一辈子。”
“那时候这儿是什么样子呀?”二顺放下水果碗,把奶奶的轮椅推到窗户前。
“刚来的时候,这一片荒滩,俺打地窝子睡觉,风沙刺得睁不开眼睛。那年冬天,积雪厚到俺膝盖以上,一群人要拉爬犁,天还不亮,执勤的人就‘梆、梆、梆’地敲犁铧子喊人起床,男人给俺腿上绑了棉布,他说深雪里受了凉会留后遗症。结果雪渣子化在棉布上,沉得抬不起腿,每一步都要使劲甩起来,俺就卖命地跟着大队伍走,怕落了单。兵团人就这样老实淳朴,争着抢着做事,掉队尾就觉得不好意思。晚上黑黢黢回家,躺在床上,两条腿肿得像充了水。俺忍着眼泪往后躺,刚挨着枕头就大叫起来,后脖颈痛得像躺在钉子板上,俺男人一看,后脖颈因为吹寒风皴裂了很多小口子,渗着血,白天冻麻了,晚上回温之后生疼。他手从背后搭着俺肩膀说:‘茹娃,你后悔不?’俺的眼泪‘哗’地涌出来,俺因为跟了他吃苦,也因为跟了他,苦都不是苦了。‘不!’俺没敢看他,侧身躺下。第二天又是早早地,执勤人敲着犁铧子……”
空气静默了,奶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二顺在奶奶的故事里晃了神。他自小随外公生活,外公是在家乡任职三十多年的老书记。“这人从来不多拿群众一根针,当年拿生产队一个火炉盖子,还给兑了12块钱。”外婆总爱在外公给二顺讲故事时,合时宜地插一嘴。他问过外公关于自己想留疆的事,外公说:“我奉献给群众的日子,是一辈子不朽不烂的,你外婆常说跟我穷一辈子,也跟我真正‘活’了一辈子。一个年代有一个年代的趟儿,我们赶着干蛮劲、吃蛮苦的趟儿,你们也要赶上新时代的趟儿……”
如今二顺只身离家两千多公里,来到这片令他心驰神往的土地,与这些同外公一样,献了青春献终身的老前辈们倾谈,何其荣幸。
他蹲下身子,给奶奶揉腿,被忘在桌上的煮水果香味和着热气儿往上冒。
“这是我们见所未见的苦难,很难想象这曾是一片戈壁滩,奶奶,你们真的是用一生完成了一项伟大事业!”
“算不上伟大。”奶奶笑着拍拍他的背,布满褶皱的手停在他的肩膀半晌没动,“俺们只打了个头,如今这好光景离不了后面一代一代人的努力,这条路,长着呐!”
“奶奶,人都讲‘落叶归根’,您有没有想过再回家乡?”二顺半蹲的腿已经发麻,但他毫无察觉,眼巴巴地盼着奶奶的回答,家乡是他一直以来系在心头的疙瘩。
“国之大,无论脚踏哪一寸土,只要抬头,恁看到的是同一个天。落叶归根落叶归根,什么是根?恁看,这楼高树大、山肥水美,娃娃们一茬一茬长起来,能受累吃苦,敢闯敢拼,就是有根,俺们的根早就深深地扎在了那几十年前的戈壁滩上咯!”二顺心头涌上一阵巨浪,迅猛的势力像要把他掀翻。什么是根?前辈们滋养后世千万年生生不息的力量是根,勖勉晚辈风雨中坚不可摧的信念是根,激励子孙默默无闻无私奉献的精神是根!
奶奶握住二顺的手拉他起身,“顺儿,咱能在这个城市碰面儿,恁能常来看俺,就是最珍贵的事情。顺儿,这是大爱,这就是根,就是兵团精神啊。”
二顺见奶奶深邃的眸子里泛起光,也不禁红了眼眶。他们这一代人也曾是青春娇俏的姑娘,也曾是走着走着就要跳起来摸崖上蒿草的少年,也曾亲手栽培一棵棵树苗,喊声如歌……这时二顺方想起桌上的煮水果来,遂端起喂给奶奶,“奶奶,来尝一口,刚煮好的,不凉。”
“奶奶,甜不甜?”
“甜,都甜!”
二顺的鼻尖发酸,是啊,什么都甜。
回去的路上,晌午的日头明晃晃,二顺殷实的脚步在石砖路上生了根,路旁白杨的叶子投下一行渔网般的荫,这是一座英雄的城市,他要一直走下去,走一辈子……
石河子大学
作者:文学艺术学院 樊 宁
编辑:常继洋
校对:贺 倩
编审:卿 涛 刘 芊 宿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