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8年,高世名教授(现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就于国美教师节座谈会上发表了对于师道的理解,文章谈及了师者、学者,引经据典,值得老师们细品。
以下为原文:
师 道
文|高世名
首先祝各位老师节日快乐!在今天这个我们共同的节日里,我想跟大家分享几点想法。
首先,我回想起我读书期间,有三位老师各自跟我说过一句话。第一位是洪再新老师,他告诉我,“要与最优秀的人同行”。第二位是曹意强老师,他教导我,“要读最好的书”。第三位是范景中老师,他说“要取法乎上”。三位老师讲的是一个道理,就是要有向上之心。我想这应该就是国美精神的根本,也正是教育的本义——引导心灵向上。
其次,我想说,在我们中国美院的第一代名师身上,有三个共同特点:其一,他们除了专业之外,都有诗性有文心,他们既是画家又是画学家。其二,他们的艺术主张的背后,都有着博大的文明史观。其三,他们平视泰中泰西,绝不迂腐狭隘,就像黄宾虹先生1948年在《国画之民学》中所说的——“向世界伸开臂膀,准备着和任何来者握手!”我以为,这三个特点是国美教师传承中最值得宝贵的东西。
接下来,我想谈谈我对于师道的理解。
说到师道,大家都会想起韩愈的《师说》,其中最有名的那一句是“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然而在文中,还有一句——“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我们看到,在韩愈的时代,就已经在慨叹师道的沦丧,反观今日,情何以堪?韩愈说:“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师之为道,以人弘道,非以道弘人。道之所在,心之所向,身之所往。然而问题是,“道”从来冥冥漠漠,遇之匪深,即之则愈希。沙孟海先生曾经用两句话总结其一生求学经历,一句是“彷徨寻路”,一句是“转益多师”。前一句讲求道之难,后一句讲学无常师,我斗胆狗尾续貂,加上几个字以显明先生之意——“彷徨寻路缘为路,转益多师是吾师”。
1974年,钱穆先生在韩国延世大学做了一场题为《中国历史上的传统教育》的讲演。他的讲演中,对于儒学之思想教义,极清明,对于今世教育所造成的道术之分裂,极沉痛,对于人道之保存与振兴,极坚定。他说:
国人重视教育,往往不重在学校与其所开设之课程,而更重在师资人选。在中国历史上,自汉以下,历代皆有国立太学。每一地方行政单位,亦各设有学校。乡村亦到处有私塾小学。但一般最重视者,乃在私家讲学。战国先秦时代,诸子百家竞起,此姑不论。在两汉时代,在野有一名师,学徒不远千里,四面凑集,各立精庐,登门求教,前后可得数千人。亦有人遍历中国,到处访问各地名师。下至宋、元、明三代,书院讲学,更是如此。所以在中国传统教育上,更主要者,乃是一种私门教育、自由教育;其对象,则为一种社会教育与成人教育。
孔子死后,不闻有人在曲阜兴建一学校继续讲学。朱子死后,不闻有人在武夷、五曲,在建阳、考亭兴建一学校继续讲学。更如王阳明,只在他随处的衙门内讲学,连书院也没有。中国传统教育之主要精神,尤重在人与人间之传道。既没有如各大宗教之有教会组织,又不凭藉固定的学校场所。只一名师平地拔起,四方云集。不拘形式地进行其教育事业,此却是中国传统教育一大特色。
钱先生所言中国传统教育之根本,不在学校,而在教师,在师道。
1940年代末,我们学院的前辈吴大羽先生对他的学生们说:“师生之间,是一种道义关系”。四十年后,在他生命的晚年,他又对他的学生吴冠中说:“怀同样心愿者,无别离”。这句话,吴冠中先生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传递给了许江老师,再经由许江老师传递给了所有国美师生。
吴大羽先生所谓的“道义”是什么?他讲的“心愿”又是什么?在他1940年代给吴冠中、赵无极、朱德群等学生们写的信中,大家可以找到答案。在他文革期间写的《自我批判材料》中,也可以找到答案,他写道:“我的黑画,把人生安放在自然角度之中处理,……竟然遗忘了社会,遗忘了政治,遗忘了一切。可是我没有遗忘自己,没有遗忘自己的独立王国,我曾是真心诚意地要求人人有其独立自主的王国。”在如此人生磨难中,其胸襟之真诚磊落令人动容,从其晚年的诗作中,我们依稀可见其心中的孤独岑寂:“人天相接逐,天人策古今。莫逆万千变,谷空空足音。”
说到“心愿”,我去年读到北大李零先生所写的一篇文章,关于他的老师张政烺先生。他说:“老师带学生,不是为了传衣钵,而是为了成就他们的愿望。成人一愿,胜造七级浮屠。因为这可能彻底改变人的一生,如同再造生命。我的老师,只是用他献身学术的榜样,示范于我们,鼓励我们赶紧读书,多出成果,就像老虎妈妈教小老虎打猎,身教胜于言教。他不传衣钵,不拉山头,没有子弟兵。这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能够成就学生愿望的老师,才是好老师。”
“学”者“觉”也,读书、行事以求觉悟者,皆谓之学。教/学之道,就是自觉与觉人。在“觉”的意义上,教学不是现有知识的传授,教的人、学的人都面对同一个世界,身处同一困惑苦恼之中,惟有以心相应,惟有“身教”。因为艺术的传授有不可言传者,靠的不是道理而是经验、不是规范而是示范。
师徒之“徒”字,不只是说“弟子”,而首先是指“同行者”。同行者走在同一条道途之上,故称同道。老师之心愿,未必是学生之愿望。老师的道义首先是成就学生的愿望。师生若能怀同样心愿者,同志同道,幸莫大焉,教学相长,乐莫大焉。
前些日子,读到王晓明老师为老师钱谷融先生写的悼文,文中谈到钱先生1957年的《论文学是人学》,今天读来让人很有些感慨:
他一生经历的,是一个以各种方式把人往卑琐和功利的方向驱赶的世道,我们做学生的,也正以长短不同的时间,跟他一起经历这样的驱赶。但我们是幸运的,因为有他近距离地给我们示范——即便世道恶劣、天地局促,人还是可以保持高洁的品性,涵养人之为人的大器之志。我深信,这才是这样的时代里的真正“尊严”的“师道”。当我们因此敬称他为“先生”,在这里送别他的时候,我们也该明白,后生者的责任何在。至少,至少他示范给我们的,我们也该示范给我们的学生,和其他远远近近的后生,如此前后接续,我们才配称他的学生,千千万万的师生如此接力,中国和中国人才有未来。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而先生之德,山高水长,皆因为一代代人前后接续着一种信念与品性。
最后,我引用徐梵澄先生(他曾在我校任教两年多时间)追忆鲁迅先生的一首诗结束我的发言:
逝矣吾谁与,斯人隔九原。沉埋悲剑气,惨淡愧师门。闻道今知重,当时未觉恩。秋风又摇落,墓草有陈根。
2018年9月10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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