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有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头。他长相清秀,画的画童真童趣,文章也是写得极其清雅质朴,句句至理。他的漫画,也如他的心地一样,善良、温润、有趣。
他就是丰子恺。
丰子恺的漫画作品看似随随便便、散散漫漫,却常常藏着小趣味和大哲理,风格潇洒自然,超然世外。而自由散漫又聪慧的猫,是丰子恺画的最多的动物。
猫机敏多思,狗憨厚老实,在文人间似乎猫派要多于狗派。巴金、冰心、老舍、季羡林、钱钟书等都写过猫的趣文。丰子恺的妙处,就在于他不仅有为猫立传的文章传世,他的漫画作品中,也常常有猫的身影。丰子恺曾评价说:“猫的可爱,可说是群众意见。猫的确能化岑寂为热闹,变枯燥为生趣,转懊恼为欢笑;能助人亲善,教人团结。即使不捕老鼠,也有功于人生。”
丰子恺崇尚天真自然,曾随弘一法师学习佛法,画作中多有“随随便便,散散漫漫,不可求,不拘束,超然世外,潇洒自然”的气度。且他对动物亲密友爱,具有同情之心,能与之息息相通,不小心压死一只蚂蚁也会心生不忍。在《护生画集》中所绘的动物,皆充满灵性,而猫是他画的最多的动物。
猫常常出没在画面的边侧,或蹲坐、或凝观、或盘作一团安静休憩,作为背景或一抹点缀,以构建一种闲适、淡然、却又有生气的氛围。譬如“衔泥带得落花归”中,画面下方安静蹲坐在台阶上的黄猫,又譬如“郎骑竹马来”里,站在房檐上立着尾巴的淘气黑猫。
朱自清曾评价说:“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一幅幅的漫画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的小诗。你将诗的世界东一鳞西一爪地揭露出来,我们这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蹲在画作角落里的猫儿,无疑以其独特的魅力,增添了那种味道的浓度。
当然,也有很多时候,猫成为画面的主人公,尽显痴憨娇态。在《惊呼》一画中,小猫偷看人洗澡,猫的好奇和理直气壮,与女人的惊吓形成冲突,画面生动逗趣,让人观之发笑。还有那“小猫与小友,凭肩看画图”,以及猫儿充做学监,打铃下课的奇思妙想。
而在另一幅小画里,一只黑猫与一只白猫窜上了桌子,踢倒墨水瓶,留下满桌狼藉。丰子恺为此画题名为“摧残文化”,给一件寻常的“猫祸”增加了些回味。姜丹书曾说:“子恺的漫画,是另有一功,与他人所作的味道不同,觉得醇厚而有蕴藉,尤妙在题字,只要寥寥数字,便能将全局抓住,深入浅出,余味无穷。”
事实上,丰子恺的父亲就是爱猫一族。在《忆儿时》中他这样写道:“八仙桌上一盏洋油灯,一把紫砂茶壶,一只盛热豆腐干的碎瓷盖碗,一把水烟筒,一本书,桌子角上一只端坐的老猫,这印象在我头脑中非常深刻。”那老猫是丰子恺父亲的爱物,活到了十八岁,丰子恺年幼时常跟它玩。丰子恺的老师李叔同也爱猫,据说当年他在日本留学时曾给家里发电报,别的不问,唯独关心爱猫安否。
丰子恺养过很多猫。在他创作旺盛的桐乡缘缘堂时期,到杭州定居时,或是入上海日月楼后,家里都有猫的影子。猫是丰子恺的伴儿,小时候是玩伴,老来儿女离家,家中寂静空落,猫便制造点儿动静和笑料。丰子恺的次女丰宛音回忆道,父亲常说:“猫是动物中最活泼的,又与人亲昵,善解人意。”
至于丰子恺与猫的相处,很有些任其为所欲为的意思,这倒也符合他一派天然的生活态度。丰子恺有一些与猫合影的照片,其中著名的一副,他低头看书,猫就趴在他戴着毡帽的头上。而漫画《白象的遗孤》,则有配文:“每逢我架起了脚看报或吃酒的时候,它们爬到我的两只脚上,一高一低,一动一静,别人看见了都要笑。我倒已经习以为常,似觉一坐下来,脚上天生成有两只小猫的。”
此处提到的白象,是段老太太辗转送到丰子恺家来养的猫,也是丰子恺第一个写文立传的对象。家里的女孩们非常喜欢白象,她们放学回家,一坐下,白象就跳到她们的膝上,闭眼睡去不动了。她们也就坐着不动。有时家里的工人不在身边,丰子恺同妻子就得当听差,给送茶,送水,送鞋,送报。丰子恺感叹,“我们是间接服侍白象。”
而后,白象与招贤寺里的雄猫自行婚配,诞下五子,不料一天,一只小花猫死了。为了保住余下的四只,丰子恺当时居于杭州的四个孩子,就把四只小猫分领,各认了一只,以期借此给小猫“保佑”。后来,白象两日未归,丰子恺贴告示寻找,原来是白象自知时日无多,离家于一棵大树下去了。
《白象》一文刊出之后,大家都知道丰子恺爱猫,纷纷送猫过来,丰子恺又无法拒绝,家中一下子养了五只猫。这些猫灵敏狡猾,常常团伙犯案,偷吃猫鱼都是小事,饭桌上供主人吃的鱼也照偷不误。鱼盯得紧了,它们便偷吃带腥味甜味的东西,连蛋糕都不放过。
后来,丰子恺暗自琢磨,猫的偷吃肯定是因为没吃饱,给它们都喂饱,就各自去睡觉,捉尾巴,厮打玩耍去了。于是丰子恺又叫大司务来,问他猫食分量如何,又找太太,要求她提高对猫的待遇,需多给喂猫鱼,多给拌米饭。太太虽然肉痛,但是想起猫咪的案件,也还是着手去办了。
丰子恺对事物保有一颗童稚之心。他曾说,“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同时,他又以一种博大的胸怀同情万物,情感充沛而敏感多思绪。也正因如此,他能以新颖的视角看待周围的一切,为我们展现一幕幕具有新鲜趣味的场景,令人暂忘却现实的苦闷生活。
在丰子恺更为著名的写猫文《阿咪》中,他写到自己已故的一只黄猫,名为“猫伯伯”。这猫活泼好动,一点也不认生,乐于与人玩耍。一次贵客登门,丰子恺打点精神应对,猫伯伯却凑到贵客身边亲昵。丰子恺把猫抱开,那猫却跳到沙发背后,迅速地爬上贵客的背脊,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后颈上了。
丰子恺在文中生动描写了这样一个画面:“这贵客身体魁梧奇伟,背脊颇有些驼,坐着喝茶时,猫伯伯看来是个小山坡,爬上去很不吃力。此时我但见贵客的天官赐福的面孔上方,露出一个威风凛凛的猫头,画出来真好看呢!”贵客没生气,反而把头低下,让猫坐的舒服些。主客关系反倒更亲密起来了。
这一篇轻松可爱的猫文《阿咪》,却在十年浩劫的时候,成为丰子恺“反动学术权威”的罪状之一。当时,像丰子恺这样的名人,是首当其冲的“革命”对象。丰子恺的女儿回忆,造反派指责父亲:“你丰子恺别的动物不画,偏偏要画猫,这不是别有用心吗?”次日,丰子恺便令人将家中养了多年的那只猫放逐到了远处,并从此不敢养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