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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处世若大梦，曲尽已忘情
上世纪 30 年代初，巴黎作为艺术圣地，吸引着无数心怀艺术梦想的青年，奔赴而来。在那里，你能看到莫迪里阿尼，在广场或街头为人画像后，去买面包充饥；或是贾科梅蒂，抱着工具箱，小心地在博物馆中挤出一个角落，临摹写生。
这个时节的巴黎，浪漫、自由，掌控者全世界的艺术风尚。
彼时，响应蔡元培“勤工俭学”的号召，中国的一批青年才俊，陆续汇集至巴黎。徐悲鸿、林风眠、庞薰琹、刘海粟、潘玉良，这些后来在国内留下莫大名气的青年，算是其中的代表。
尚显青稚的他们，从来到巴黎开始，就几乎惜时如金的，开始学习西方艺术的思想和表达方式，在不同的文化价值间，寻求改革道路。
在这群民族自尊文化自觉性沉重的学生中，常玉却好像身在另一个极点。凭借富足的家室，他衣着考究的出没于咖啡馆、画展之中，如归河鱼儿般，迅速的融进了巴黎人的生活。
此时，他没有进入任何美术学院，而是进入私人画室随性而画，或是在咖啡馆里读红楼梦，拉小提琴，然后用毛笔迅速勾勒出，身旁陌生人的素描。他与各色人等交际，捕捉现代绘画的脉络。这一切，得多归功于其长兄，常俊民。
常俊民号德源，长常玉 37 岁。年轻时从一小货郎干起，精于营商，意识超前，通过合并其他小厂，扩大生产规模，经营出四川最大的丝绸厂，并引进日本先进机器，挣得家大业大。
常玉之父常书舫，为当地小有名气的画师，尤擅画马。常玉幼随父习画，9 岁时其父、兄便为其请来，有晚清第一词人之称的蜀中大儒赵熙，为其亲授书画。其后 5 年，常玉专心修习，初显笔力，在传统文化中，深得中国古文人的气韵和意趣。
常玉至 17 岁，便在上海美术学校就读，约 2 年后短暂留学日本，并举行过书法展览。二哥常必诚经营上海一心牙刷公司，常玉还曾负责包装设计。再至 1921 年，抵达巴黎。
在巴黎，常玉与徐悲鸿夫妇、林风眠等极为稔熟。虽艺术思想不同，交流依旧，多次互相赠画，闲来买菜在家，亲手做饭搭伙食。1921 年，常玉及徐悲鸿等人暂迁巴黎，相处甚密。为嘲讽国内刘海粟等人的天马会，成立了天狗会戏弄作娱。
常玉初至巴黎时赠与徐悲鸿的彩墨牡丹
常玉厨艺娴精，友人共备餐时，却很少帮忙，颇得口怨。后在巴黎某天，其与徐悲鸿夫妇，共邀友人聚餐。徐悲鸿忙于画室，沉于练习，常玉便与其妻子蒋碧薇，外出买菜。待徐悲鸿至常玉家时，大门紧闭，敲门数分钟后仍无回应。
其时，徐悲鸿忙于学画，蒋碧薇常常出没于各法式舞会，颇受欢迎。而常玉又一偏偏风流公子，徐悲鸿脑子一热，丢下画具，便躲到一小饭馆，直到当天深夜。后得解释，仍十分尴尬，之后虽依旧亲密，但似有相隔。
常玉的早期盆景
在常玉抵达巴黎后的十年里，他始终遵循自己所捕捉到的韵律和色彩，进行创作练习。这期间，其作品多为毛笔画的素描，以及一些水彩，尚未尝试油彩。
他画花，画盆景。但在他的素描里，你几乎只能找到女人体，那些光滑起伏，肆意流动的线条，在洒脱畅逸的虚实行笔中，敏感的编织出一个个肌丰脂润，风韵张扬，曼妙丰腴的女体。
这些女体高挑肥硕，却又神秘无邪。其轮廓随时间的流逝，被常玉愈加精简。至 30 年代，常玉主习油画时，其人体风格已几臻纯熟。那些或素淡，或粉红的胴体，有水一般的柔婉，似有似无地消解着自己的轮廓，涌动着一种与天地共鸣的美。
这是常玉最为钟情的世界，他任性敏感的沉迷其中，女体的美与纯粹，让他无法转眼。他会随性的用毛笔，为周边人群写生，将小孩，老人，壮年都变成了一个个天然匀净的裸女，如梦似幻，引来阵阵赞叹与倾慕。
这些充满了“虚实”、“空”、“天人”的水墨线条，作为对当时欧洲人，尚显神秘的东方艺术语言，令常玉小有名气。借助 1929 年结识的收藏家，侯谢的购买收藏，他的画同其他许多“巴黎画派”的作品，屡次入选巴黎秋季沙龙展。
出版商找他，为陶潜诗集做插图，并单独出版。他的名字，亦被收录于《法国艺术家名人录》之中。借着势运，他甚至和时已名满天下的毕加索、马蒂斯多有来往，前者还为他画过像。
然而，常玉并没有借此，去迎合当时画坛及画商的风向。他习惯呆在咖啡馆、画室，自由放任的画盆花，画裸女。
在庞薰琹的回忆里，常玉画画时，常被很多人和画商包围，要买他的线描人物。可画完后，他却把画送给旁人，拒绝收钱。而对于画商上门买画，他总是一概拒绝。他还告诫庞薰琹，不要上画商的当。
对常玉来说，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画商凌驾他之上。他笔下的墨彩，容不了一点他人的“杂物”。
请他画像，他就约法三章：一先付钱，二画的时候不要看，三画完后拿了就走，不提意见。这种态度，令他离整个艺术市场越行越远。相较于同样来自东方后来名声大噪的藤田嗣治，常玉渐渐被人们遗忘在巴黎。
1931 年，其长兄去世，家道渐颓。之后战争爆发，彻底破产。常玉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再之后常玉与侯谢关系恶化，断绝了合作关系。他从“波西米亚王子”式的生活，瞬间跌入到温饱线的底端。
为营生计，常玉在朋友暨新经纪人的约翰·法兰寇的帮助下，更多的开始为出版商做插画，做木刻版画，以及动物雕塑，甚至还出版了一本法文版的《中国菜食谱》。
与此同时，常玉的作品，已几乎没有早期明亮素雅的粉红、赭黄等色调。他开始对漆黑钟情，线条虽依然明丽，却缠上了一缕缕莫名的沉郁惆怅。
他画里的盆景，开始变得萧条。锋芒毕露的生机，在极小的花盆土壤中，如困兽冷然对立。风景动物画，开始变得苍茫瀚渺，那些早期作品里“自得”的动物，开始越显渺小，在广袤空寂的背景里孑孑独行，如沧海之一粟，满是人生的孤寂凄楚。
至此，常玉的的作品，真正的有了洗练和凝重。对油彩的性能掌握入微，个人那种书画墨韵、油画之魂的风格技艺，已炉火纯青。
1938 年，常玉短暂回国继承遗产后，重归巴黎。此后于巴黎纽约多处辗转，直至 1966 年在巴黎寓所中，死于煤气中毒，也未再踏上过故土。他也几乎从 17 岁离家后，便再未见过陪他长大的父亲与长兄。
50 年代时，国内的文化考察团，曾在巴黎邀请过常玉回国，他以年老体衰、不能教书为由拒绝。
常玉晚年生活拮据，但依然从容自在。吴冠中与赵无极等人，于 50 年代在巴黎见到常玉。那时的常玉，偶尔抱怨自己的画卖得不好，居无定所，哪里舒服就呆在哪里，像一个潦倒落魄的浪子。
但是从他的画里，你很难找到一些意向明确的乡愁。他笔下的动物，花枝都伏敛着自由高傲的灵魂。背景是如梦似幻的线条，无限延伸。从早期的粉红春梦，到晚来的深邃迷梦，他笔下的意向，总是抑制不住界限的线条，要深深融入天地的大美之中。
对女体的爱，填满了常玉的一生，女体线条的圆润轻柔，骨肉的自然结合分配有着不可思议、毫无破绽的美。“我就不能一天没有一个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养，安慰，喂饱我的‘眼淫’。”
常玉曾在信中，对徐志摩说道：
“我学画画原来的动机，也就是这点子对人体秘密的好奇……美的分配在人体上，是极神秘的一个现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
人体美也是这样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头发，有的手，有的脚踝。那不可理解的骨胳，筋肉，肌理的会合，形成各不同的线条，色调的变化。皮面的涨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态，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烦，细心体会发现去... ...
上帝没有这样便宜你的事情，他决不给你一个具体的绝对美，如果有，我们所有艺术的努力，就没了意义……”
这种对美的爱，超脱出了爱情与情色。常玉可以放弃名声财富，唯独丢不下这份超然追托。
1927 年常玉在大茅屋画室，与玛素·哈门尼耶相识，两年后在巴黎结婚。结婚不到两年，玛素因怀疑常玉不忠而离婚。此后常玉依旧时时与模特相伴，但再未娶妻，孤独终老。
另外可知的，只在其 45 年的一幅白马黑马图中，写道自己爱恋一少妇，以及某些传言里，他 50 岁那年，与一丰满高大的 19 岁德国模特同居，月后分手。
1966 年 8 月 12 日凌晨，人们发现常玉在他巴黎的蒙帕纳斯工作室中去世，因煤气泄漏，胸口还横放着一本书。随后常玉的作品，成捆地出现在巴黎拍卖市场，售价仅数百法郎。其朋友凑钱，为他在巴黎的贫民墓地，购下了近 20 年的租限。
在有的故事里，部分有良知的画商，后来亲至巴黎，四下访寻许久，终于找到了他的墓地。并刚好在年份到期，常玉的尸骨即将被清除之前，为其购买了 20 年的使用权，使其得以安息。
常玉是一个梦中人，他在巴黎做了一场 40 年的异国春梦。又或者说，他本就是一个生于巴黎的精魂，游荡在这世间，我们无权用任何价值来评他。他用一生来赞叹和寻慕自然与艺术的大美，最后用游魂，告别脆弱的躯体、短暂的生命，在自由与寥落中了却尘缘，深深消解在天地迷幻的虚空之中。
“我的生命中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画家。关于我的作品，我认为毋须赋予任何解释，当观赏我的作品时，应清楚了解我所要表达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概念。”
——常玉
转载自：美在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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