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唐宫廷的绮错典丽之风
对于六朝文风的空虚浮靡,唐初魏徴、李世民、虞世南等人曾以劲健之作进行了一定的反拨,但到贞观中后期,君臣渐渐好大喜功,而且认为政治之兴衰与作品之哀乐并无直接的关系,李世民甚至觉得《玉树后庭花》、《伴侣曲》等前朝“亡国之音”在贞观盛世演奏必无悲感(吴兢《贞观政要·礼乐》)。这种观念,虽然对长期以来儒家过分强调文艺决定政治的传统观念有纠偏作用,但又使“梁陈宫掖之风”复萌于世。
贞观中期以后,唐太宗越来越喜欢南朝诗风,他除了亲自创作《秋日效庾信体》等感时应景、吟咏风月的作品 (其《秋日》诗“露凝千片玉,菊散一丛金”就颇得六朝韵致)。另外,他还劳师动众、不遗余力地组织虞世南等人编纂《北堂书钞》、《文思博要》、《艺文类聚》、《古文章巧言语》等系列文学类书,所以闻一多先生说唐太宗所鼓励的诗,是“‘类书家’ 的诗” 、“‘类书式’的诗”(《唐诗杂论·类书与诗》)。
在贞观君臣的提倡下,宫廷诗风开始朝着典雅富丽和轻艳绮媚这两个方向发展。到高宗永徽、龙朔年间,富丽的辞藻、绮错的诗律和歌舞升平的气象开始融合,上官仪创作的绮错婉媚、富贵闲逸的“上官体”和许敬宗擅写的铺排丽藻、歌功颂德的“颂体诗”充斥着宫廷诗坛,影响朝野。
杨炯在《王勃集序》中这样描述道:“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
二、初唐四杰的崛起
初唐宫廷文人大多功成名就,志得意满,自然对绮错婉媚之风乐此不疲,不思变革。这时,官小而才大、名高而位卑的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等“四杰”登上了文坛,他们怀着革新诗文的自觉意识,旗帜鲜明地反对“上官体”,希望用“高情壮思”、刚健骨气,来“思革其弊,用光志业”,实现自己的审美追求。
四杰之号最早见于宋之问《祭杜学士审言》一文:“后复有王、杨、卢、骆,继之以子跃云衢。王也参卿于西陕,杨也终远宰于东吴,卢则哀其栖山而卧疾,骆则不能保族而全躯。……人也不幸而则亡,名兮可大而不死。”这个排名既非完全以诗文优劣而论,也不是序齿,后人虽有异说,但大多沿用不改。
由于长期蹭蹬下僚,他们的诗多写羁旅的苦辛,道路的艰阻,向往边塞立功,思索人生哲理,伤怀赠别,托物言志。这就使得诗歌从了无生气、无病呻吟的宫廷诗风中挣脱出来,转向广阔的社会,由纤弱变为壮大。闻一多先生说:“正如宫体诗在卢、骆手里是从宫廷走向市井,五律到王、杨的时代是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唐诗杂论·四杰》),他还说四杰的诗“放开了粗豪而圆润的嗓子”,有着“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他们诗文革新“背面有着厚积的力量支撑着”,“这力量,前人谓之‘气势’,其实就是感情。有真实感情,所以卢、骆的到来,能使人们麻痹了百年的心灵复活。”(《唐诗杂论·宫体诗的自赎》)这“气势”,其实不仅仅指真实的感情,而且是指一种壮大昂扬的感情。在这个意义上,四杰所代表的新的诗歌潮流,成为唐音的肇始。因为盛唐之音的重要特征,正是她浓烈、壮大、高扬的感情。
(一)王勃及其诗歌创作
(1)王勃生平
王勃(649—676),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隋末大儒王通之孙,唐初诗人王绩侄孙。自幼聪敏过人,六岁能文,笔墨流畅,“九岁读颜氏《汉书》,撰《指瑕》十卷。十岁包综六经,成乎期月。”(杨炯《王勃集序》)十四岁时随父寄居长安,上书右相刘祥道,畅论国政,切中时弊,刘氏叹为“神童”,上表推荐。
乾封元年(666),对策及第,授朝散郎。先后上《宸游东岳颂》、《乾元殿颂》。文名大显,沛王李贤(即章怀太子)招入府中为修撰。奉命撰著《平台秘论》十篇,深得赏识。沛王与英王(即唐中宗)宫中斗鸡,王勃戏为《檄英王鸡》以助战,为高宗所知,以为 “交构之渐”,挑唆诸王关系,逐令出府。时年十九。总章二年(669),王勃辞别长安,前往巴蜀。在蜀三四年间,他与卢照邻往来唱和,作《入蜀纪行诗》赞美蜀地秀美风光,抒发自己登山临水之愉悦,诗境大开,文名益显。当时三府交辟,均以病谢绝。王勃至孝,闻友云虢州(今河南灵宝)盛产药材,可以奉亲,求补虢州参军。参军任上,王勃“倚才陵藉,为僚吏共嫉。官奴曹达抵罪,匿勃所。惧事洩,辄杀之。事觉当诛,会赦除名。”(《新唐书·王勃传》)其父王福畤受累被谪往南海交阯(治在今越南河内附近)。
从此,王勃“弃官沉迹”,“著撰之志,自此居多”,“在乎辞翰,倍所用心” (杨炯《王勃集序》) 。他和薛元超、卢照邻结为文友,批判“上官体”,以文章称雄一代。他还与父兄编纂王通文集,自著《周易发挥》五卷、《百里昌言疏》十八篇等著作。
自虢州失意,父亲受累远贬,王勃深自愧疚,遂于上元初由洛阳出发,前往交阯省父。上元二年(675)秋,途经洪都(今江西南昌),恰遇都督阎公在滕王阁设宴大会宾客,王勃被邀参加,写下了千古传诵的《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历述古人失意之事,哀叹己之坎坷命运,“空余报国之情”,“岂效穷途之哭”,仍欲有所作为。次年,王勃行至南海,尚作《鞶鉴图铭序》。未几,渡海溺水而亡,终年二十七岁。
王勃才华横溢,著述甚丰。《唐才子传》云:“属文奇丽,请者甚多,金帛盈积。心织而衣,笔耕而食,然不甚精思,先磨墨数升,则酣饮被覆而卧,及寤,援笔成篇,不易一字,人谓之‘腹稿’”。学术著作几乎全部散佚。今存《王子安集》十六卷,清人蒋清翊为之作注。(2)王勃的文学成就
王勃现存诗、赋九十余首,序、论、启、表、书、赞等各种骈文百余篇。他不但是享誉海内的诗坛俊杰,而且是成就卓著的骈文高手。
就诗而论,王勃五、七言小诗数量较多。大都抒发一时感兴,极少雕饰,虽然有的音律尚不和谐,但格调已近绝句。如《山扉夜坐》:
抱琴开野室,携酒对情人。林塘花月下,别是一家春。
再如《山中》: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这些诗看似白描,随意吟成,却蕴含隽永,悲欢自现。
其五言律不及沈、宋音律精美,时有拗句,但他能自由抒情写意,诗思动人。如《对酒春园作》:
投簪下山阁,携酒对河梁。狭水牵长镜,高花送断香。繁莺歌似曲,疏蝶舞成行。自然催一醉,非但阅年光。
写出了初春时节莺歌蝶舞的盎然生意,毫无拼凑之迹。其名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起句精整而颔联不对,虽未完全遵守近体诗律,然一改古来“垂泪”、“折柳”之常套,立意新警高远,诗境宏放开阔。五六句化自曹植《赠白马王彪》诗“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但更为凝练、浏亮。
其七言古诗,长短参差如歌行,《滕王阁诗》就被王夫之《唐诗评选》列入歌行类。长篇七古《临高台》、《采莲曲》、《秋夜长》等篇,不只意境独造,而且形式活泼,富于变化。
胡应麟说:“王勃兴象宛然,气骨苍然,实首启盛、中妙境,五言绝亦抒写悲凉,洗尽流调,究其才力,自是唐人开山祖。”(《诗薮·内篇》)
王勃之骈文,不论叙事抒情,写景状物,都能驾驭自如,左右逢源,曲尽其妙。《滕王阁序》前半侧重写景,后半触景生情,层层相生,一气呵成。其属对之精工,用典之贴切,辞藻之华美,平仄之协调,令人叹绝,尤其是文中包蕴的失意之慨和自励之志,更是触人心弦,引起古今共鸣。王勃辞赋亦多为言情述志之作,《春思赋》、《采莲赋》等篇“变化成一家之体”(杨炯《王勃集序》)从格调到内容均似长篇歌行。
王勃知识渊博,文辞宏放,诗文并善,众体兼长,在世即被奉为文宗,殁后影响更加深远。
(3)《滕王阁诗》并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住。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二)杨炯及其诗歌创作
杨炯(650—693?),华州华阴(今属陕西)人,幼聪敏博学,善属文。显庆四年(659)举神童,待制弘文馆。上元三年(676)应制举及第,补九品校书郎,累迁詹事司直、崇文馆学士。武后垂拱元年(685)坐从祖弟杨神让参与徐敬业起兵,出为梓州司法参军。天授元年(690),任教于洛阳宫中习艺馆,与宋之问成为至交。如意元年(692),作《盂兰盆赋》歌颂武后德政, 当即博得称赏。秋后,迁盈川(今浙江衢县境)令,吏治以严酷著称。未几,卒于官。世称杨盈川。杨炯性格坚刚。张鷟《朝野佥载》云:“唐衢州盈川令杨炯,词学优长,恃才简倨,不容于时。每见朝官,目为‘麒麟楦’,忤怨。人问其故,杨曰:‘今餔乐假弄麒麟者,刻划头角,修饰皮毛,覆之驴上,巡场而走,及脱皮褐,还是驴马。无德而衣朱紫者,与驴覆麟皮者何别矣!’”对那些尸位素餐、滥竽充数的草包鄙夷不屑,颇有刚正不阿之概。
杨炯以边塞征战诗著名,但他并无亲身体验。所作从诗题到内容皆袭自前人,但因其志高性傲,故亦自有一股豪迈之气。如《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写书生投笔从戎,出塞参战,有浓郁的时代气息,笔力雄劲,章法谨严。其《出塞》、《战城南》、《紫骝马》等,也多表现为国立功的豪情壮志,气势轩昂,风格豪放。其他唱和、纪游的诗篇则无甚特色,且未尽脱绮艳之风。
杨炯诗五律居多,成就亦高。明胡应麟谓:“盈川近体,虽神俊输王,而整肃浑雄。究其体裁,实为正始。”(《诗薮·内编》卷四)
另存赋、序、表、碑、铭、志、状等50篇。张说谓“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旧唐书·杨炯传》)。所作《王勃集序》,对王勃改革当时淫靡文风的创作实践,评价很高,反映了“四杰”有意识地改革当时文风的要求。对海内所称“王、杨、卢、骆”,杨炯自谓“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当时议者亦以为然。
(三)卢照邻及其诗歌创作
卢照邻(634—686?),字升之,自号幽忧子。幽州范阳(治今河北涿县)人。年少时从曹宪、王义方受小学及经史,博学能文。初为邓王府典签,极受邓王爱重,比之为司马相如。高宗乾封(666—668)初,出为益州新都尉。秩满,漫游蜀中。与一郭姓女子相爱,生有一子。照邻离蜀时曾相约重会,后因染病,未能返蜀。郭氏久盼照邻不至,子亦夭亡,伤心万分,骆宾王为作《艳情代郭氏赠卢照邻》陈述哀情,文词凄艳。照邻离蜀后,先是寓居洛阳,曾被横祸下狱,为友人救护得免。顷染风疾,赴长安拜孙思邈为师。后入太白山,服丹药中毒,手足残废。徙居阳翟具茨山下,买园数十亩,疏凿颍水,环绕住宅,预筑坟墓,偃卧其中。他“自以当高宗时尚吏,己独儒;武后尚法,己独黄老;后封嵩山,屡聘贤士,己已废。著《五悲文》以自明”(《新唐书·卢照邻传》)。由于政治上的坎坷失意和长期病痛的折磨,最终“与亲属诀,自沉颍水”,结束了他充满幻想抱负而又尝尽疾病折磨的痛苦一生。
在王勃发起的诗文革新运动中,卢照邻是最坚定的支持者。杨炯称颂卢照邻为“人间才杰,览青规而辍九攻,知音与之矣,知己从之矣”(《王勃集序》),与王勃志同道合,从理论上批判了当时文坛上的雕琢、绮靡文风。
卢照邻诗存世近百首,七言歌行成就最高。其中《长安古意》不仅是他的代表作,也是初唐歌行体的代表作,与骆宾王的《帝京篇》主题相近,皆对京城权贵的豪奢尽情讥讽,藻采繁丽,声情流宕,体制宏大,堪称双璧。
其骚体文如《五悲文》、《狱中学骚体》、《释疾文》等,皆 “有骚人之遗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幽忧子集》),自陈哀痛,凄怨感人。
卢照邻的《长安古意》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啼花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天中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双燕双飞绕画梁,罗纬翠被郁金香。片片行云著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此篇铺叙长安帝都繁华,宫室之美,人物之盛,极于将相而止,然而盛衰相代,唯子云安贫乐道,乃久垂令名耳。但词语浮艳,骨力较轻,所以为初唐之音也。 (明·顾璘 《批点唐音》)
通篇格局雄远,句法奇古,一结更饶神韵,盖当武后朝,淫乱骄奢,风化败坏极矣。照邻是诗一篇刺体,曲折尽情,转诵间;令人起惩时痛世之想。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敬语)
艳情代郭氏赠卢照邻骆宾王
迢迢芊路望芝田,眇眇函关恨蜀川。归云已落涪江外,还雁应过洛水廛。洛水傍连帝城侧,帝宅层甍垂凤翼。铜驼路上柳千条,金谷园中花几色。柳叶园花处处新,洛阳桃李应芳春。妾向双流窥石镜,君住三川守玉人。此时离别那堪道,此日空床对芳沼。芳沼徒游比目鱼,幽径还生拔心草。流风回雪傥便娟,骥子鱼文实可怜。掷果河阳君有分,货酒成都妾亦然。莫言贫贱无人重,莫言富贵应须种。绿珠犹得石崇怜,飞燕曾经汉皇宠。良人何处醉纵横,直如循默守空名。倒提新缣成慊慊,翻将故剑作平平。离前吉梦成兰兆,别后啼痕上竹生。别日分明相约束,已取宜家成诫勖。当时拟弄掌中珠,岂谓先摧庭际玉。悲鸣五里无人问,肠断三声谁为续。思君欲上望夫台,端居懒听将雏曲。沉沉落日向山低,檐前归燕并头栖。抱膝当窗看夕兔,侧耳空房听晓鸡。舞蝶临阶只自舞,啼鸟逢人亦助啼。独坐伤孤枕,春来悲更甚。峨眉山上月如眉,濯锦江中霞似锦。锦字回文欲赠君,剑壁层峰自纠纷。平江淼淼分清浦,长路悠悠间白云。也知京洛多佳丽,也知山岫遥亏蔽。无那短封即疏索,不在长情守期契。传闻织女对牵牛,相望重河隔浅流。谁分迢迢经两岁,谁能脉脉待三秋。情知唾井终无理,情知覆水也难收。不复下山能借问,更向卢家字莫愁。
(四)骆宾王及其诗歌创作
(1)骆宾王生平
骆宾王(约626或627~684后),婺州义乌(今属浙江)人。“初唐四杰”之一,又与富嘉谟并称“富骆”。其父官青州博昌县令,死于任所。他七岁能诗,有“神童”之称。父死后,流寓博山,后移居兖州瑕丘县,在贫困落拓的生活中度过了早年岁月。高宗永徽(650~655)年间,为道王李元庆府属,道王要他“自叙所能”,他耻于自炫,辞不奉命。
离京后,闲居齐鲁,作诗自适。乾封二年(667),再度入京干谒,经太常伯刘祥道表荐,对策中选,拜奉礼郎,旧说曾为东台详正学士(误,未任此职)。因事被谪,从军西域,久戍边疆。创作了不少边塞军旅诗,雄浑慷慨,开有唐一代边塞诗之先声。后入蜀,居姚州道大总管李义军幕,平定蛮族叛乱,文檄多出其手。在蜀时,与卢照邻、王勃往还唱酬。仪凤三年(678),由长安主簿入朝为侍御史,因事被诬下狱。次年,遇赦得释。出狱后,曾北游幽燕,再度投身戎幕。调露二年(680),出任临海县丞,世称骆临海。光宅元年(684),武则天废中宗李显为庐陵王,积极准备改唐为周。是年九月,徐敬业(即李敬业)据扬州起兵反对武则天,骆宾王参加了这一军事行动,被任为艺文令,掌管文书机要,作《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斥武后罪。武后读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矍然问道“谁为之”,或以宾王对,武后曰:“宰相安得失此人!”(《新唐书·骆宾王传》)十一月,徐敬业兵败,骆宾王下落不明。《旧唐书》本传言其“伏诛”,《新唐书》则云“亡命,不知所之”,孟棨《本事诗》则谓宾王逃亡后削发为僧,遍游名山,至灵隐寺。十余年后,诗人宋之问贬职江南,夜游灵隐。但见月光如水,四周一片寂寥。因作诗云:“鹫岭郁岹峣,龙宫隐寂寥。”思不属,一老僧坐大禅床问故。因代续曰:“楼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之问愕然。迟明访之,不复见。寺僧告知,此乃骆宾王也。
骆宾王一生桀骜不驯,侠义肝胆。他做过市井的赌徒,从军的荡子,囚系的南冠,最后参加了极其冒险的军事行动,是初唐极具传奇色彩的诗人。闻一多先生就说:“这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教历史上第一位英威的女性破胆的文士,天生一副侠骨,专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杀人报仇、革命、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都是他干的。”
(2)骆宾王的文学创作成就
因参加徐敬业扬州起事失败,骆宾王“文多散失”,今存各体诗数十首、赋三章、文三十余篇,从中约略可见其一生之抱负、才华及文学创作成就。
骆诗以抒写个人身世遭逢和建功立业抱负为主,擅写长篇歌行。《帝京篇》是其代表作,与卢照邻《长安古意》异曲同工,亦以长安上层社会生活为题材,评说古今,抒发感慨,全篇典雅庄重而又委婉多姿。《畴昔篇》篇幅更长,五七言错杂运用,叙事抒情,浑融一体。且吸收六朝民歌章法,用“辘轳体”谋篇,上下蝉联,连环相续,音节圆美,流转可歌。
骆宾王在边时间较长,集中描写边塞戎马生涯之作亦多。或写边塞战争之激烈悲壮,或歌颂将士高昂的斗志和报国之心,或渲染塞外雄奇瑰丽的景色,风格苍凉悲壮,颇具感染力。如《从军行》:
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
《于易水送别》: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在军登城楼》 : 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
用高昂的调子,既反映了唐王朝创建初期蓬勃奋发的时代精神,又表现诗人自己忠君报国、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
其咏物诗《在狱咏蝉》亦是众所周知的名篇: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诗人咏物言志,慨叹朝廷视听不明,枉屈忠良,无人为自己昭雪,语意沉至,寄托遥深。
他的文既继承了六朝骈文句式整齐、对偶精工、音韵铿锵的传统,更注意隶事用典之雅切,语言的委婉传神,句式的错综变化,情事酣畅,议论风生。《讨武氏檄》融叙事于抒情之中,寓号召于议论之中,读来声情并茂,极富政治鼓动性。
(3)骆宾王诗歌选读
1.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骆宾王
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密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於翚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子屠兄,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窃窥神器。君之爱子,幽在别宫;贼之宗盟,委以重任。呜乎,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地后,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遗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叶周亲,或膺重寄於爪牙,或受顾命於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傥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岐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2. 帝京篇骆宾王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桂殿嶔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复道斜通鳷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剑履南宫入,簪缨北阙来。声名冠寰宇,文物象昭回。钩陈肃兰戺,璧沼浮槐市。铜羽应风回,金茎承露起。校文天禄阁,习战昆明水。朱邸抗平台,黄扉通戚里。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鸣钟。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侯盛。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邻。陆贾分金将宴喜,陈遵投辖正留宾。赵李经过密,萧朱交结亲。丹凤朱城白日暮,青牛绀幰红尘度。侠客珠弹垂杨道,倡妇银钩采桑路。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延年女弟双凤入,罗敷使君千骑归。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春朝桂尊尊百味,秋夜兰灯灯九微。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始见田窦相移夺,俄闻卫霍有功勋。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椁文。朱门无复张公子,灞亭谁畏李将军。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当时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黄雀徒巢桂,青门遂种瓜。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故人有湮沦,新知无意气。灰死韩安国,罗伤翟廷尉。已矣哉,归去来。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帝京篇》,铨官时吏部侍郎裴行俭索文,作以献者也,故淋漓磊落,竭其才思。
(清·贺裳 《载酒园诗话又编》)
宾王此篇,最有体裁,节节相生,又井然不乱。首望出帝居得局;次及星躔山川、城阙离宫;次及诸侯王贵人之邸第,衣冠文物之盛、车马饮馔之乐,乃至游侠倡妇,描写殆尽;后半言祸福倚伏,交情变迁。总见帝京之大,无所不有,所举仕宦皆在京师者,尤见细密处。
(清·徐增 《而庵说唐诗》)
三、陈子昂及其诗歌创作
(一)陈子昂生平
继四杰之后,以更坚决的态度反对当时诗坛上弥漫的绮靡风气,在理论和创作实践上都表现了鲜明的创造革新精神的诗人,是陈子昂。
陈子昂(661?—702),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县)人。卢藏用《陈氏别传》云陈子昂“始以豪家子,驰驱使气,至年十七、八未知书,尝从博徒入乡学,慨然立志,因谢绝宾客,专精数典。数年之间,经史百家,罔不该览。”从这此起,他对从政产生了极大的热情,并开始留心、关注社会问题,希望在政治上有所建树。约在二十一岁时,他离开家乡,沿江东下来到京城长安,寻求政治出路,并入国子监的律学专业学习。《唐诗纪事》卷八引《独异记》载云:“子昂初入京不为人知,有卖胡琴者,价百万,豪贵传视无辨者。子昂突出谓左右曰:‘愿千缗市之。’众惊问,答曰:‘余善此乐。’皆曰:‘可得闻乎?’曰:‘明日可集宣阳里(在今西安市和平门外)’,如期皆往,则酒肴皆具。置胡琴与前。食毕,捧琴语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役,岂宜留心!’举而碎之,以其文轴遍赠会者。一日之内声华溢都。时武攸宜为建安王,辟为书记。”这段记载为小说家言,与陈氏生平有不合之处,不可尽信,但从中也可窥见陈子昂的青年时个性之一斑。陈子昂在入京后的第二年,曾赴洛阳参加进士科的考试,但却未能中第,遂失意而归,返回家乡隐居学仙。高宗永淳二年(683),他再赴洛阳,次年也即他二十四岁时,终于进士及第。这时高宗恰在洛阳去世,朝廷下诏布告全国,决定将高宗灵柩西迁关中,陈子昂不顾自己身份低微,向朝廷上《谏灵驾入京书》,对朝廷文告提出异议,武则天此时以皇后身份摄政,注意收罗人才,览其文而壮之,称其“地籍英灵,文称日华”,遂召见金华殿,擢为麟台正字。武则天的赏识,激发了陈子昂的用世热情。此后他屡次上书,指陈政弊,提出息兵、措刑、反贪暴、轻徭赋以安人保和的主张,但却因“言多切直,书奏,辄罢之” 。二十八岁时,他曾一度随乔知之出征西北,三十五岁被擢为右拾遗,但次年却因遭人诬陷而下狱,出狱后不久,他又随武攸宜东征契丹,由于武攸宜无将略,致前锋大败,陈子昂一再进谏,并请为前驱,不但未被采纳,反将他由节度使参谋降为军曹,这使陈子昂十分苦闷,著名的《登幽州台歌》、《蓟丘览古》等作品即作于此时。
东征归来后,陈子昂痛感自己政治报负与主张不能实现,便于四十岁那年,辞官归乡了。返乡后,因县令段简诬陷而入狱,最终含冤而卒,年仅四十二岁。
(二)陈子昂的思想
陈子昂的思想比较复杂。他既好纵横任侠,又好佛老神仙,但总的来看,儒家兼济天下的精神在他的思想中占主导方面。
他的任侠,主要表现在他青年时期,比如卢藏用《陈氏别传》中说他“奇杰过人,姿状岳立,始以豪家子,驰侠使气。”《新唐书》本传也说:“以富家子,尚气侠,弋博自如。”他在《赠严仓曹乞推命录》诗中也说:“少学纵横术,游楚复游燕。”等等。
而佛老思想则是陈子昂在仕途失意后所找到的渲泄痛苦的工具与办法。如在他应举落第和辞职还乡时,都有佛老思想的流露。
但就一生行事经历来看,儒家积极用世的思想始终占有支配地位,他多次上书,干预时政,抨击时弊,都是这种思想作用的结果。他的这些干预时政的文章,受到了后代史家的高度评价,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多次引用了他的奏文,而清初王夫之则说“陈子昂以诗名于唐,非但文士之选也。使得明君以尽其才,驾马周而颉颃姚崇,以为大臣可也”(《读通鉴论》),都是颇有见的看法。
(三)陈子昂的文学主张
陈子昂的诗歌理论主张主要体现在他的《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序》云:
东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现齐梁间诗,彩丽竟繁,而兴寄都绝。每以咏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明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解君云:“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仆亦以为知言也。故感叹雅制,作《修竹诗》一篇,当有知音,以传示之。
陈子昂此《序》,据研究,作于他死前几年,约在他乞归侍养之前不久,但序中所表达的思想,却是他在诗歌创作实践中一直所追求的诗歌主张的理论表述:第一,他对六朝以来特别是齐梁时期诗歌的批判,既旗帜鲜明又抓住了要害。指出他们的弊病所在是“兴寄都绝,彩丽竟繁”,并且认为这种文风自晋宋以来已流传“五百年矣”,流弊很深,非加以改革不可,自己对这种文风是“常耿耿”而深为不满,因而立志要加以革除。这显示出陈子昂在诗歌革新方面,不仅具有很强的主动性,而且改革的目标很明确。我们知道,自南北朝以来,诗歌创作往往强调的是“吟咏性情”的一面,注重诗歌的词采之美,但却忽视了诗歌的比兴美刺,也即忽视了诗歌对社会现实生活内容的反映。陈子昂的批判可说是抓住了六朝特别是齐梁以来诗的要害所在,特别是他指出“文章道弊五百年矣”,不仅具有现实针对性,而且站得高、看得远,这样他的批判就具有振聋发聩的意义。第二,在批判的同时,他明确地提出了纠偏的方法与途径。这就是在肯定汉魏文学传统的基础上,主张文学创作应恢复“风骨”“兴寄”的优良传统。所谓“风骨”,就是诗歌创作中把端正、健康、明朗的思想感情与刚健遒劲清新的风格相统一的一种美学品格。陈子昂提倡风骨,就是要使诗歌创作既具有充实的内容,又具有刚健有力的风格,从而矫正齐梁以来感情卑弱,语言绮靡的诗风。所谓“兴寄”,就是强调诗歌的比兴寄托,托物喻志,因物起兴。也就是要求诗人创作中要有感而作,从陈子昂对齐梁诗风的批判来看,他的“兴寄”就是要使诗人在创作时关注社会与现实人生,写出由此而激发的作者的感受。陈子昂的这种主张,对于扭转齐梁诗歌缺乏充实的社会现实内容,使诗歌重新走上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道路,是具有非常重要的积极意义的。第三,在这篇序中,陈子昂批判齐梁诗风,肯定建安风骨的同时,通过对东方虬诗歌的评价,提出了自己对于建立新诗风的要求,这就是要“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使人读后,能“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也即诗歌要在内容劲健刚直,感情热烈昂扬,在音节上铿锵有力,气势飞动,在辞采上要光彩辉映,明朗皎洁,使人心明眼亮,胸襟开阔,涤烦去忧,既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又有显著的社会效果。他的这种建立新诗风的正面主张,实际上是他所标举的“风骨”、“兴寄”的具体描述,其精神实质是一致的。“风骨”、“兴寄”是在思古人中提出的,而新标准则是赞今人中提出的,前者打的是复古的旗号,后者则具有立新的性质。由此可以看出,陈子昂的复古,实际上是以革新为目的。陈子昂的主张,归根到底就是要通过强调“风骨”与“兴寄”来矫正诗坛的软弱柔靡诗风,象他这样目光锐利、旗帜鲜明、目的明确的主张,在当时尚无第二人,因而他的主张对扭转有唐一代诗风真诚上健康的发展道路,并对唐诗风貌的建立,确实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所以罗宗强先生说:“他把唐朝建立以来诗歌缓慢的而又是不可阻拦的发展趋势,加以确切的理论概括和理论表述,变成了一个响亮的号召,从而推动了诗歌的进一步发展。”(《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则云:“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金人铸子昂。”可见他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当然,陈子昂理论也有它的弊端。这主要表现在“兴寄”说的“寄”。由于侧重点在“寄”上,若处理不当,为“寄”而写诗,非由感情激越不可自抑写诗,则往往理胜于情,形成寄则有之,“兴”则未至。王夫之评陈子昂《感遇》诗,谓其“似诵以说,似狱词,似讲义,乃不复似诗”(《唐诗评选》),虽带偏激,然亦颇中其弊。
(四)陈子昂的创作成就
陈子昂的诗歌今存一百二十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他的《感遇》三十八首,《登幽州台歌》以及《蓟丘览古赠居士藏用》七首。从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第一,大都有感于政事而发,针对现实生活中重大社会现实问题而写。这是陈子昂在拓展唐诗题材方面的重大贡献。如《感遇》之十九:
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黄屋非尧意,瑶台安可论!吾闻西方化,清净道弥敦。奈何穷金玉,雕刻以为尊?云构山林尽,瑶图珠翠烦。鬼功尚未可,人力安能存?夸遇适增景,矜智道愈昏。
武则天曾作过尼姑,她掌权以后,和尚法明等曾撰《大云经》,说她是弥勒化身,于是她便尊崇佛教,大造佛寺,耗费了大量的人力与财力。这在当时是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但是,陈子昂却在诗中对武则天的这种奢侈佞佛的愚昧给予了揭露与批判,显得十分大胆。再如《感遇》之二十九,也是一篇反对武则天的穷兵黩武政策的作品。此外像《感遇》之三、之三十七,或反映边塞战争中士卒的痛苦,或感慨将帅的无能等等,都是反映重大社会问题的作品。象这样直接指陈时弊的诗歌,都是唐初诗人和初唐四杰所没有的。
第二,感慨身世,抒发抑郁不平之气。这类作品往往呈现出昂扬壮大的感情基调与慷慨悲歌的豪侠气慨。 如果说“四杰”诗中已经反映出一种渴望建功立业的具有时代特征的昂扬情调,那么,到了陈子昂这种情调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其胸襟更加开阔,情感更加浓烈,气势更加壮大。比如《感遇》三十五: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诗人有理想、有热情,跃跃欲试,不甘平庸,充分展现了积极进取、乐观向上的精神面貌。其《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诗中所蕴藏的那种不遇于时的悲怆,得风气之先的伟大孤独感,蕴含着诗人的政治理想和黑暗现实的深刻矛盾,高度概括了古往今来多少仁人志士的共同悲剧,具有震摄人心的力量。黄周星赞之曰:“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古今诗人多矣,从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泣鬼。”(《唐诗快》卷二)罗宗强先生云:“《登幽州台歌》一出,六朝绮靡的诗风的余迹便一扫而光了。诗人的眼光,已经完全从生活琐事中挣脱出来,投向宇宙与人生,浓烈壮大的感情基调,慷慨悲歌、苍凉浑茫,作为盛唐风骨的序曲出现了。”(《唐诗小史》)
在艺术上,陈子昂继承了《诗经》和屈赋的比兴手法,那幽芳的兰、若,坚贞的修竹,昆仑的瑶树,北堂的萱草,美丽的翡翠,自由的白鸥,神话中的青鸟和鸾凤,都被诗人赋予了新的生命,成为诗人高洁情操和美好理想的化身。他倡导“汉魏风骨”和“正始之音”,创作中也确实师法曹刘慷慨悲壮、雄浑苍劲的格调,吸收阮籍深沉蕴藉的优点,形成自己雄浑沉郁、刚健质朴的风格。如《感遇》其二: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作于晚年归田之后,用兰若生于山林而无人欣赏,隐寓诗人怀才不遇的感慨;岁华摇落,芳意无成,蕴含着诗人壮志未酬、理想破灭的忧伤。 在体裁上,陈子昂最擅长五古。他的五古,不仅远出初唐诸人之上,而且在近三百年的唐代诗坛上,也是比较杰出的。高棅编《唐诗品汇》大略以初唐为“正始”,盛唐为“正宗”,却破例将陈诗列为“正宗”,是独具只眼的。同时,他的五律也很出色。如《白帝城怀古》、《岘山怀古》、《度荆门望楚》、《晚次乐乡县》、《送魏大从军》、《和陆明府赠将军重出塞》等,皆格高语壮,雄浑自然,无纤巧雕琢之弊。如其早年之作《度荆门望楚》:
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
描写其调露元年(679)自蜀入京途中的山川秀色,抒发了其意气风发的高情壮思,竟被方回列为《瀛奎律髓》的压卷之作。方回还说:“陈拾遗子昂,唐之诗祖也。不但《感遇诗》三十八首为古体之祖,其律诗亦近体之祖也。……天下皆知其能为古诗,一扫南北绮靡。殊不知律诗极精。”(《瀛奎律髓》卷三)
总之,陈子昂用诗歌创作理论和实践,彻底清除了南朝诗歌与唐初宫廷诗的弊病,为唐诗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完成了诗风改革的使命,开启了盛唐整整一代诗人,成为李白、杜甫登上诗歌巅峰的重要基石。高棅就说陈子昂:“继往开来,中流砥柱,上遏贞观之微波,下决开元之正派”(《唐诗品汇》叙目),胡震亨、沈德潜都把他比作“大泽一呼,为群雄驱先”的陈胜、吴广,实非过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