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戏弄着游戏者,让他们的四周蒙上一层半蒙胧的时间皮膜,于是,在白天,他们用无数个梦境打发光阴,在冬天,围着火炉等待春光明媚的到来。我小的时候住在农村里,非常贪玩,每次在一个公共的道坦上一直玩到天昏黑下来,母亲在道坦口上一次次呼唤我,才恋恋地与伙伴告别。从道坦到家只不过十来米,我却走上半点钟,乘着母亲不注意,偷偷地溜回去玩,对我来说,道坦上的一个干草垛,一个泥巴,就是长在黄昏里的可爱之花。恍然间,过去了二十余年,有一次,我读到了威廉·布莱克的《天真之歌》:
那么回家吧,孩子们,太阳就要下山了,
夜晚的露水就要出现了;
你们的春天,你们的白昼,在游戏中被抛散,
而隐藏着的你们的冬季和夜晚,正伺机待发。
当我像诗歌中的孩子一样贪玩时,时间还对我客客气气,而当我成为阅读诗歌的欣赏者时,时间的镰刀在我额头划过了三十道深辙。读到最后两句:“你们的春天,你们的白昼,在游戏中被抛散,/ 而隐藏着的你们的冬季和夜晚,正伺机待发。”迟疑与恐慌的冰凉液体,沿着脊梁缓缓上升。
莫扎特1788年完成《g小调交响曲》,时年32岁,比写作此文的我大两岁,而听完交响曲第一乐章,我感觉这是一个迟疑大于决断,恐慌大于欢乐的莫扎特,拨开一乐章淋漓尽致的Molto allegro,探测到莫扎特痛苦与惊骇的脸孔,时年他已经摸咂到死神的舌头了。《g小调交响曲》问世以来,许多人把它比做一个美丽,安宁,充满欢乐的世界,以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者们(舒曼)的眼光看来,这首乐曲具有希腊式的优美典雅。的确,初听第一乐章,都有这样的感觉,明媚,阳光,仿佛我们的莫扎特还是那个跳小步舞戴假发的莫扎特。细听下去,你觉得莫扎特的决心似乎不够坚定了,阳光里有一丝挥不去的阴影,笼罩在那个极快的乐调里。莫扎特在写作此曲的两年时间里,先后有四个至亲的亲人离他而去,先是三个孩子,然后他的父亲去世。在父亲去世之后,他写出了弦乐《小夜曲》,之前,创作了伟大的《g小调弦乐五重奏》,同样面对死亡,勃拉姆斯在他母亲去世后创作了《德意志安魂曲》——那是一种动天地的亡灵之曲,——莫扎特的几首乐曲似乎对死亡漫不经心。这看似漫不经心,却包含骨子里的深刻。
1788年,莫扎特创作了三部最伟大的交响乐《降E大调交响曲》,《C大调交响曲》(又称《朱庇特》)和《g小调交响曲》,有人说他当年手头拮据,写几个曲子接济,实际上他与时间赛跑,他感觉到一个阴暗的敲打声在命运之门上响起,在给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如果……没有那些阴暗的思虑如此频繁地来袭击我,我曾作出巨大的努力来驱赶这些思虑,事态就会变得更好”。是的,如果没有……这是多么美好的假设!如果莫扎特生活富裕一点,如果莫扎特身体健康一点,如果没有那么多大公小姐等待他的作品问世,莫扎特会有那么多音乐留给后人吗?使莫扎特一次次地回到作曲桌子前面的——是命运的催促。
莫扎特一生创作过多少部作品?有人统计是626部,他八岁写出第一部作品,去世时,年仅35岁。27年间,几乎每一年要写23部音乐。莫扎特短暂的生命与劳累成疾有关,他的死亡甚至被打上了神秘的烙印,一个穿黑衣的陌生人在风雨之夜突然到来,命他马上完成一部安魂曲——不管这是传说还是真实,莫扎特的一生走得太快太快,像一只疯狂走动的时钟。第一乐章一般为快板,莫扎特加了一个molto,意为极快的快板,在交响曲里是不多见的,莫扎特不像从容不迫的莫扎特,似乎急于加入十九世纪他们的行列:罗伯斯比尔,丹东,若雷斯,罗萨·卢森堡,格拉蒙西和二十世纪的阿拉贡。
我最喜欢听第二慢乐章,一切都慢下来了。慢下来呵,那些奔跑的人,慢下来,贝多芬歌颂的英雄,慢下来,游荡的磨坊,疯狂的风车,慢下来,酣睡在星座之下的流浪汉,慢下来,溪涧浪花,花丛中的蜜蜂。慢——下——来,像捷克的一句格言一样地慢下来:“悠闲的人是在凝视上帝的窗口”。时间倒流,——我将毫不犹豫地回到儿时的道坦上去,在漆黑的风口,听闻母亲的呼唤。我愿永远做一个孩子,在游戏中抛散春天和白昼。然而时间再一次让我成为游戏者,白天我像幽灵一样混迹在这个人群与那个人群之间,到了晚上,我的影子游荡在建筑物的丛林里,和幸福相同的家庭,语言相同的个体,面对张口结舌的广场。我只有偷偷地拿出莫扎特,在慢乐章里放慢脚步。在这缓慢里,我相信自己重新认出幸福的标记。
米兰·昆德拉先生在他的小说《缓慢》最后一节里,一位男士对他的妻子说,他真为飙车的摩托车手担心,而对十八世纪缓步走向马车的骑士他大加赞赏,以及他的步伐踩出来的韵律:他愈往前进,步伐愈缓慢。昆德拉先生从容地写到:“马车开始晃动,很快地他将沉沉入睡,接着他将会醒来,而在这段时间里,他将尽量地贴近那个终将隐没在光里的夜的记忆”。全书这样结束:“马车消失在雾中”。《g小调交响曲》,七分三十一秒的慢乐章,是一辆消失的缓慢马车。
(郑亚洪 作家 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