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里的“笑”
杜书瀛
审美意味是笑的起跑线
戏曲中插科打诨并非“小道”,也非易事。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宾白第四》“贵自然”中把它比作“看戏之人参汤”,乃取其“养精益神”之意。这个比喻虽不甚确切,却很有味道。
科诨是什么?表面看来,就是逗乐、调笑,但是,往内里想想,其中有深意存焉。人生有悲有喜,有哭有笑。悲和哭固然是免不了的,喜和笑也是不可缺少的。试想,如果一个人不会笑、不懂得笑,那将何等悲哀、何等乏味?现在姑娘们找对象,就常常喜欢找那种有幽默感的。因此,会笑乃是人生的一种财富。
戏曲丑角
戏剧的功能之一就是娱乐性;娱乐,就不能没有笑。戏曲中的笑(包括某部戏中的插科打诨,也包括整部喜剧),说到底也是基于人的本性。但是,观众笑什么?为什么笑?如何引他们发笑(总不能像相声里所说的,观众本不想笑,硬是去胳肢他让他发笑吧)?这里面大有学问。笑有不同种类、不同性质、不同内涵。譬如有纯生理的笑,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笑、用手胳肢使人发笑等等即属此类;但人的大多数笑都有社会的、文化的意义。有无意识、下意识的笑,但大多数笑是有意识的。有肯定性的、赞许的笑,但有相当多的笑是否定性的、像刀子一样尖利的。有的笑是爱,有的笑是恨。有的笑是笑自己,有的笑是笑别人。有的自以为是笑别人,实际上是笑自己。
喜剧《钦差大臣》海报(1952)
果戈理《钦差大臣》演到最后,演员指着满场笑着的观众说:“你们是在笑自己!”笑的样子也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微笑、大笑、狂笑、傻笑、抿着嘴笑、咧开嘴笑、低着头笑、仰着脸笑、捧腹而笑、击掌而笑、嘻嘻而笑、吃吃而笑、强笑、苦笑、讪笑、淫笑、冷笑、阴笑、奸笑、蠢笑、天真的笑、羞涩的笑、会心的笑、得意的笑、放肆的笑、无聊的笑、刻薄的笑、挖苦的笑、忧郁的笑、开心的笑、皮笑肉不笑、含着眼泪笑、低三下四的笑、无可奈何的笑、连讽带刺的嘲笑、歇斯底里的疯笑……那么,戏曲中的笑是什么样的笑?
我想,这种笑就其种类、性质、内涵和形态来说,应该是比较宽泛的;现实中自然状态的一切笑都可以作为它的原料。但是,它有一个最低限,那就是经过戏曲家的艺术创造,它必须是具有审美意味的、对人类无害有益的。这是戏曲中笑的起跑线。从这里起跑,戏曲家有着无限广阔的创造天地,可以是低级的滑稽,可以是高级的幽默,可以是正剧里偶尔出现的笑谑(插科打诨),可以是整部精彩的喜剧……当然,不管是什么情况,观众期盼着的都是艺术精品,是戏曲作家和演员的“绝活”。
李渔在《闲情偶寄·词曲部·科诨第五》的四款中所探讨的就是这个范围里的部分问题。
前两款,“戒淫亵”和“忌俗恶”,是从反面对科诨提出的要求,要避免低级下流和庸俗不堪。这个问题现在仍然是需要注意的,有的戏,喜欢用些“赃话”和“赃事”(不堪入目的动作)来引人发笑,是必须禁戒的恶习。
后两款,“重关系”和“贵自然”,是从正面对科诨提出的要求,要提倡寓意深刻和自然天成,“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他所举“东方朔之笑彭祖面长”等,雅俗共赏,非常有趣,的确是令人捧腹的好例子。
戏曲丑角
献媚得不到好“笑果”
李渔在《闲情偶寄·演习部》中指出了“衣冠恶习”“声音恶习”“语言恶习”“科诨恶习”等数种恶习,对当时戏曲舞台上的某些鄙俗表现和低劣风气痛加针砭,准确而深刻,得到同道者强烈共鸣。余怀眉批:“余向有此三疑,今得笠翁喝破,若披雾而睹天矣。然此物误人不浅,即以花面着之,亦不为过,但恐着青衫者未必尽君子耳。”我看,李渔所言在今天仍有现实意义。这实际上是树什么样的舞台台风的问题。李渔谈到当时的演员不论何种场合都喜欢说“呀”“且住”等语言恶习。今天某些流行歌星的“语言恶习”比起李渔那时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时代进步了,社会发展了,倒是不说“呀”“且住”之类了,而改说“哇”“谢谢”“希望你喜欢”;而且不论何种场合,什么时间,说这些话时往往要用港味儿普通话,港味儿越浓越好;说的时候越是嗲声嗲气越好,越是对观众表现出媚态越好;说“谢谢”,不是演出完毕谢幕时,而是在演出之前,献媚之态可掬。李渔在谈“科诨恶习”时,批评了当时演员为了博观众一笑常常做出“以臀相向”等猥琐动作。今天的某些相声演员或小品演员,不是也常常以不太高雅的动作来取笑吗?不是常常以生理缺陷作为噱头吗?不是常常以人们平时难以出口的下流语言制造“效果”吗?真真是连“科诨恶习”也有当代面貌了。希望舞台恶习能够被彻底清除。
“机趣”就是智慧的笑
在李渔《闲情偶寄》中,“机趣”乃与“板腐”相对,“机趣”就是不“板腐”。什么是“板腐”?你知道老年间的穷酸秀才吗,往往是满脸严肃,一身死灰,不露半点笑容,犹如“泥人土马”。他书读得不少,生活懂得不多,如鲁迅小说中的孔乙己,满口之乎者也,“多乎哉,不多也”,但对外在世界既不了解,也不适应。他口中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陈腐古板,就叫“板腐”。
“机趣”乃与“八股”相对,“机趣”就是不“八股”。无论是古代八股(封建时代科举所用的八股)还是某些现代八股,无论土八股还是洋八股,都是死板的公式、俗套,无机、无趣。
“板腐”和“八股”常常与李渔在《窥词管见》第八则中所批评的“道学气”“书本气”“禅和子气”结下不解之缘。
但是,道学家有的时候却又恰恰不板腐,如李渔所举王阳明之说“良知”。一愚人问:“请问‘良知’这件东西,是白的?还是黑的?”王阳明答:“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点带赤的,便是良知了。”假如真的像这样来写戏,就绝不会板腐,而是一字一句都充满机趣。
李渔解“机趣”说:“‘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但如果要我来解说,我宁愿把“机”看作是机智、智慧,把趣看作是风趣、趣味、笑。如果用一句话来说,“机趣”就是:智慧的笑。
“机趣”不讨厌“滑稽”,但更亲近“幽默”。如果说它和“滑稽”只是一般的朋友,那么它和“幽默”则可以成为亲密的爱人;因为“机趣”和“幽默”都是高度智慧的结晶,而“滑稽”只具有中等智力水平。“滑稽”“机趣”“幽默”中都有笑。“机趣”和“幽默”的笑是比“滑稽”更高的笑,是更理性的笑、更智慧的笑、更有意味的笑、更深刻的笑。
李渔说:“予又谓填词种子,要在性中带来;性中无此,做杀不佳。”此言不可不信,但切不可全信。不可不信者,艺术天赋似乎在某些人身上确实存在;不可全信者,世上又从未有过天生的艺术家。艺术才情不是父母生成的,而是社会造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