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苗为儿童文学作家、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编审,近日,王苗所著《雪落北平》及所责编《为孩子解读〈三国演义〉 》两书同时获2019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
编辑&作家:
矛盾的二重奏与和谐的共同体
王 苗作家与编辑这两个职业,因为“血统”的天然亲近,总是有多才多艺的“斜杠人士”可以兼得。很多作家同时是一名编辑,不少编辑也是作家,不少作家“写而优则编”,也有不少编辑“编而优则写”,如大名鼎鼎的金宇澄、徐坤、徐则臣等都是写、编俱优的名家。在儿童文学界,编辑、作家一肩挑的现象也很普遍,从叶圣陶、金近、任大霖等先哲前辈,到彭学军、周晴、谢倩霓等中坚力量,再到洪波涌起的儿童文学“后浪”们,不少人有“一赶二”的经历。一“写”,一“编”,都是与文字打交道,看似差别不大,但其中滋味,恐怕只有真正尝试过的人才能一一道出。
我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后,成为一家知名出版社的童书编辑,同时也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一名儿童文学作家,在十余年的工作历程中,写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成绩,也编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成绩。如果说有什么核心体会的话,那就是作家也好,编辑也罢,其实这两个“工种”并不神秘,甚至跟其他“工种”从本质上差别不大,都需要艰辛的努力、持续的创新和强大的自我才能做好。
我自知天资愚钝,注定无法成为天才作家,便自觉地用勤能补拙激励自己,像蜗牛一样,一点点努力,一点点积累。恰好编辑工作的便利也让我见识了大量的作家“创业史”,从他们的实践中认识到自己“吾道不孤”。除却极少数得到造物主的大偏心和大厚爱的“天选之子”型作家,才华横溢但仍勤勤恳恳的作家是绝大多数。他们把写作当成生活的一部分,像春蚕吐丝一样,默默地耕耘、慢慢地燃烧。所谓的“横空出世”,不过是无数个漆黑的夜晚,在寥落凄冷的荒野上独自一人摸索时,终于找到了一束明亮的光;众人热衷的“一举成名天下知”,不过是人为制造的一个又一个“神话”,而选择性地对名人成名前的潦倒、落魄和迷茫视而不见。
写作是一件异常辛苦的事,不但是灵感迟迟不来,一个字也写不出,或者绞尽脑汁构建作品的脑力和心力上的辛苦,还有长时间枯坐,敲字,患上颈椎病、腱鞘炎、高血压的身体上的辛苦;而且这两种辛苦互相融合,双倍作用,让人身心俱疲、痛不欲生。日复一日在夜晚的灯下苦苦挨着,一度想要放弃时,想到那些同道中人,便又重新生出力量,继续前行。因为你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孤独。
我在出版社做过中国首位国际安徒生奖得主曹文轩老师的责编,曹老师的勤勉刻苦让我深深震撼、叹为观止。他总是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行车途中、车站、机场、节假日,随时把迸发出的灵感记在小本子上。曹老师平时工作非常繁忙,各种活动会占用他非常多的时间,但他每天仍能挤出时间进行读书、思考和写作,数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创作的高产量和高水准。如此功成名就、著作等身的大作家还在坚持不懈地阅读、写作,他生命中的每一分钟似乎都在为了写作而存在。面对这些才华比你高出一万倍,还比你努力一万倍的人,我等小辈真的连退缩的资格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努力下去。
在文学出版界有一种公论,如果一个编辑有写作经验,切身了解写作的客观规律和作家写作的状态,便能更好地跟作家交流对话,对编辑工作大有裨益。诚然如是,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如果一个作家有编辑经验,也能对他的创作起到较大的促进作用。某种程度上来说,作家的创作是一种“个性”“孤独”和“感性”的行为。他就像一位虔诚的种树人,倾注了全部的热情,在他的精心耕耘下,土地上从无到有地孕育出一棵小芽,然后他再把这棵小芽渐渐哺育成一株参天大树。而编辑工作恰恰相反,他就像一个看林人,负责照看无数棵树形成的一片辽阔的树林。从一棵树看一棵树,和从一片树林看一棵树,得到的风景肯定是不同的,而文学的风景恰恰是没有边界的,因此“理性”和“冷静”的看林人有时反而能比深陷其中的种树者看得更高、更远、更辽阔。
编辑工作让我具有第一时间阅读到各种鲜活作品的便利,促使我时时思考文学的各种问题,并不断校正自己的创作,帮助自己在浩瀚的文学的坐标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点。而这种编辑视阈下的高度的自觉和对文学全局的把握,无疑比创作者孤身一人、茫然无助地在创作的围城中一次次撞得头破血流幸运得多。在并不算长的编辑生涯中,我见过很多流星般璀璨一时,风头无两,然后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夜空的写作者。在我看来,他们的快速陨落,不是因为他们才华不够,或者不够努力,而很大程度上跟他们缺乏创作上的“自觉”有关。创作者如果没有高度的“自觉”,就像一匹脱缰奔驰的野马,被巨大的冲动驱使着,热烈奔腾向未知的深渊;又像一艘没有缆绳的不系之舟,在茫茫大海上随波逐流,看不到光明的灯塔,看不到彼岸的地平线,不知要流浪到何时何地才能结束。
每个成功作家的背后,都有一名默默付出、亦师亦友的编辑,聪明的作家从来都不把编辑当成他的“服务人员”,而是眼光犀利、手法高明的老师。因此,我想对在文学创作上有远大理想和目标的年轻人说,去尝试做一段时间的编辑吧。“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多个维度地审视文学,你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但吊诡的是,作家和编辑这两种工作又总是处在矛盾、冲突和撕扯中。天生“性格分裂”的双子星座、AB血型的我也总是在这两种身份的不断切换中不堪其扰。作家的“我”和编辑的“我”把真正的“我”撕成两半,同时朝相反的方向用力拉拽,可怜的“我”就像害怕被两个死鬼男人从身体中间锯开的祥林嫂,无时无刻不遭受着巨大的折磨。白天在工作中对编辑一部书稿全情投入,夜晚在书桌前写作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受到影响,敲打键盘的手指像被施了某种邪恶的魔法,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敲打出刚刚编辑的稿子的语言和密符。
我有过很多次这种失败的经历,每当陷入这种缠绕的境地,写出来的东西必然是混沌、丑陋和不堪的,它的面目连我自己也不认识。或许就像最纯洁高贵的爱情永远是忠贞无二的一样,当你的心中已经百***爱着一个人,是无法再让另一个人住进来的;写作亦是,当你的耳边同时响着两种声音,是没有办法“我手写我口”的。因此每次写作前,我都会强迫自己忘掉工作中的一切,全身心投入,让双手在键盘上敲打出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个声音。
作家和编辑都是创造性的工作,都需要不断地开拓创新,不住地自我升级。创新就像一条疯狗,撵着大家不住地往前奔跑,一刻都不能停歇。从这个角度来说,同时选择做这两种工作的人,恐怕是世界上最笨的人,也是世界上最辛苦的人。创造性的工作最忌讳盲目跟风、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慢慢在追逐流行中失去自我,泯然众人。不忘初心,坚持自我,是作家和编辑难得和谐共融、达成一致的一点。一个优秀的作家总是不断突破,渴望写出属于自己的东西,东施效颦无疑是最没有志气的笨伯才去做的事;而一个优秀的编辑也总是勇立潮头,敏锐捕捉一个个社会、人心律动的脉冲和节奏。而如果恰巧这样的作家和编辑是同一个人,便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奇特的化学反应。不久前,当我写作的作品和编辑的作品同时获得一项重要儿童文学奖项时,之前所有的辛苦、踌躇、愤懑、纠结全都烟消云散,而是巨大的荣幸和知足,感恩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合二为一的美好职业。
老祖宗用最质朴无华的话语告诉我们,做任何事都要一心一意,不能三心二意。到了某个关键节点,作家、编辑两项十足的重担会让人不堪重负,不得不做出取舍。有的人选择做一名专职作家,有的人选择做一名专职编辑,当然也有能力非凡的“超人”依旧鱼与熊掌同时兼得。有时扪心自问,我的双重身份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自己对这两个身份都是充满热爱的,也希望这份热爱能持续不退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