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摄影家袁毅平 侯贺良摄
君之成就何止《东方红》
——悼念著名摄影家袁毅平
杨恩璞
今逢庚子,流年不顺,时有不祥之兆压我心头。开春以来,我就收到多位摄影道友的讣告,由于疫情严重丧事从简,深感惆怅。最令我牵挂的是94岁高龄的摄影前辈袁毅平先生,听说他入夏以来经常住院,我的心情非常矛盾,天天盼望他的消息,又害怕传来噩耗。9月16日最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情不自禁地流下热泪,回想起我们半个世纪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
我与袁老相识将近六十年。早在1957年袁毅平的大名就引起我的关注,当时我是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学生,对摄影似懂非懂许多问题疑惑不解,拜读他的摄影作品和文章大有茅塞顿开的感觉。1962年,袁老当时是中国摄影学会分管杂志的负责人,我就慕名前去投稿求教,开初踏进他的办公室我心情很紧张,思量着他大名鼎鼎能不能接待我?没有想到袁老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对于我这无名之辈热情接待,并耐心辅导我的习作。1963年我在《中国摄影》首次发表的《人像摄影中的手势》,就是他指导下的产物。1987年我在《大众摄影》开辟《摄影新潮放谈》专栏,全年累积发表12篇文章共十万多字,他鼓励我结集出书并写了序言。在序言中,袁老不仅大力支持摄影新生代的创新,而且还反思当时摄影界的情况,疾呼改革开放。袁老语重心长指点迷津,深刻论述摄影观念演进的重要性。这篇他撰写的序言手稿,我将作为珍贵的文物永久保存,终身铭记恩师的教诲。
我还记得,在1980年后袁老已当选为中国摄协的领导成员,但他当官没有一点派,仍像普通编辑一样多次来电影学院组稿。有一回我随远洋货轮出国拍摄海上丝绸之路,他闻讯亲自到我寒舍选片和推敲文稿。后来又在他的力荐下,我于上世纪90年代出任了中国摄协理论委员会主任委员,协助他开展理论研讨和评审作品等工作。与袁老长期接触,使我学习到在学院课堂里学不到的创作实践知识。如果说,我在摄影圈还有所作为,是得益于袁老的提携培育。
说起袁老的艺术成就,许多人的第一反应肯定是:他1961年发表的《东方红》,这确实是幅家喻户晓的传世精品。《东方红》的成功不是偶然的,一方面是袁毅平不辞辛劳,历经两年多坚守蹲候获得的成果;另一方面是他文艺观念和摄影修养日趋成熟,自觉探索摄影艺术的积淀。他原是上海照相馆摄影师,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工作。1950—1958年担任《新华日报》《人民日报》摄影记者;1958年调入中国摄影学会(后改名为:中国摄影家协会)开始转型,从新闻摄影改为研究和创作艺术摄影。袁老的《东方红》到达了内涵积极和形式优美的高度和谐,是新中国摄影当时的一个里程碑,它标志着我国摄影不再满足于单纯地宣传和记录生活表象,而是按照美学规律,以营造典型和释放情感的艺术方式来感染观众。
东方红袁毅平摄
我认为袁老一生最高成就,或说对中国摄影事业最大贡献何止《东方红》,更重要的是他对我国摄影理论的建树。长期以来(尤其在改革开放之前),中国摄影界存在着“跛足”现象,即拍摄创作繁荣,而理论研究滞后。从我本人参与摄影活动的经历所见,是袁老主管中国摄协理论工作后才开始改变这一扭曲现象。他一贯主张:“摄影事业的繁荣要靠两条腿走路,拍摄作品和理论研究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他对建立中国社会主义影理论体系,发挥了领军作用。
但在摄影理论战线上,袁老始终任劳任怨坚守阵地,不仅坚持自己执笔撰稿,几十年来发表文稿三百余篇;并按照中国摄影家协会分工,从1980年开始,他克服种种困难先后召开了五次全国摄影理论年会,发动大家肃清文革思潮、研讨摄影分类定位、纪实摄影特性和摄影美学等课题。我大约参加了四次理论年会,发现袁老主持理论研讨的水平相当成熟,既发扬艺术民主,让各派意见畅所欲言;又注意掌握政策,所以每次理论年会争论都很激烈,但由于袁老引导和总结,摄影界各路人马能求同存异取得共识,并且达到新的团结。从一定意义说,就是从这几届理论年会起步,扭转摄影界轻视理论的不良风气,并发现和培养摄影界骨干理论队伍,从而推进了我国新时期的摄影创新热潮。
什么是理论?袁老认为:理论说到底,就是对社会实践、摄影创作进行总结,从得失中提炼出具有规律性、带有普遍指导意义的经验,从而又返回指导下次实践。他十分厌恶脱离中国实际的空谈理论,反感故弄玄虚,从洋人那里贩运某些新名词来吓唬人。他以身作则,坚持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治学精神,撰写文稿立题务实,文风质朴。他出版文集谦称为“摄影白话”,其实是针对摄影界的争议有的放矢、大有学问。
今天重温袁老2009年出版的《摄影白话》文集,有个最鲜明的特点:他的摄影理论研究并不满足于理性认识的提高或出版几本论著,而是最终落实到对摄影后起新秀的培养,指导和推进他们的创作。袁老善于发现当今涌现的优秀新人新作,从他们拍摄经历和体会里提炼出“干货”,归纳出“立意—创意—表意—达意”等具有摄影特殊性的经验,从而回馈于摄影实践,灌溉摄影新苗的成长。在他书中有许多给摄影新人写的评论,以及给基层摄影画册、文集撰写的序言和题跋,那都不是客套赞扬的应景文章。袁老,他是从理论高度在帮助作者总结创作得失,使其从自发性情所致上升为自觉遵循的理性规律。因此这些论著不仅对原作者具有反哺作用,取得进一步成长;而且还能对其他摄影师具有举一反三的指导意义。正是袁老的点拨,让那些上世纪80-90年代初出茅庐的摄影小字辈,如新闻界的王氏四兄弟、江苏的汤德胜、新疆的杨文明、湖南的李晓英和福建的吴其萃等,后来更加成熟,成为我国摄影界的骨干和中坚。我看,这也是袁毅平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所取得的丰硕成果。
摄影美学是我国摄影理论最薄弱的环节,在这方面袁老也作出很大贡献,他大声呼吁中国摄影要走民族化的美学道路。他继承“五四”新文化运动摄影先驱刘半农等人的主张,对如何使我国摄影具有民族风格?他发表了多篇关于借鉴东方美学“意境”说、“形神”说的论文,认为:以纪实性、瞬间性为特征的摄影完全应该,而且可以做到“写意抒情”、“情景交融”和“境生象外”,诠释了摄影艺术中外师造化和中得心源的辩证关系。袁老还通过对摄影大师吴印咸、郎静山、陈复礼和黄翔等的摄影道路进行剖析,使我们认识到他们得益于民族文化遗产的成功经验。这些论著具有相当的学术深度,但又写得深入浅出,切合中国国情。袁毅平认为:中国摄影要屹立于世界文化艺术之林,关键之一就是要有自己民族特色,使舶来品的摄影具有中国气派和东方神韵。袁老的杰作《东方红》形象地体现“意境论”的艺术魅力,对我们探索中国摄影艺术民族化提供了理论支撑和实践经验。
2019年春,作者探望养病中的袁毅平老师 吴平 摄
半个世纪以来,在潮起潮落、风风雨雨的摄影战线我追随袁老一路同行,尽管我们是师生关系,但他质朴坦诚,可以相互敞开心扉交流,使我更深入地了解他的抱负、追求,以及承受的心理压力。从外表看,他为人低调、彬彬有礼,是个斯文谦虚的知识分子,长期接触就发现他内心不乏激情和倔强。如拍摄《东方红》,前后苦干等候两年半,充分体现出他的创作激情和治学韧劲,他具有鲁迅先生所倡导的“锲而不舍”精神。他对待学术的原则问题立场坚定,从不随大流、瞎跟风。如袁老在上世纪70年代对“四月影会”的肯定、90年代对新闻摄影造假的谴责;再如他提倡摄影艺术“多样化发展”的主张,虽也一度受到摄影界有的人质疑,但仍可泰然处之,坚持真理。从多次摄影课题的论战中,我看到了袁老在学术上保持不唯上、不唯书、实事求是的可贵品格。
袁毅平老师一生创作和立言颇丰,他的作品、艺品、人品有口皆碑,真是足智多谋、知行全才的摄影界的良将和高参。袁老他把一生奉献給了摄影,燃烧自己照亮了我们前进的道路,最终积劳成疾离开了我们。我们不得不惋惜地惊叹:中国摄影界需要袁老这样的高人指点,先生何急走?
当下,我们摄影后辈应该好好向袁老学习,继续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袁毅平摄影作品欣赏
1955 年,五一劳动节,北京天安门(图片由中国摄影家协会提供)
1962年夏秋之交,袁毅平响应国家号召,进行农村调查。经杨恩璞介绍情况,袁毅平得知苏州甪直一带的农村工作搞得较好,袁毅平就前往那里“蹲”了两个星期,他跟随农民上工下工,“随时随景”地拍摄了这组照片。(图片由中国摄影家协会提供)
1962 年10 月初,水乡农民种的地离家很远,需要坐船往返去上工
打谷场
身穿小作裙,头系兜头布的妇女休息时与人交谈
1963年,为响应“把社会主义的文艺送到农村去”的号召,在袁毅平的建议下,中国摄影学会指派袁毅平、佟树珩和王发瑭三人携带历届全国影展展出的约150张照片,到河北涿鹿(现张家口市涿州)的农村为农民展出。他们还找了一个叫辛庄大队的乡村,用一天时间为他们拍摄了一组名为《辛庄的一天》的照片,拍完后立即送到县里冲洗放大,之后马上展出。(图片由中国摄影家协会提供)
群众参观雷锋照片
养马人
飞奔——十三陵水库建设(图片由中国摄影家协会提供)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全国人民“鼓足干劲”投身到新中国建设中。袁毅平的影像记录了早期工业进程中的汽车工业、水利建设、交通运输等。
20世纪60年代初,北京汽车修配厂(图片由中国摄影家协会提供)
农民代表发言(1964年摄)
袁毅平于1964年至1965年间在山东曲阜孔村焦河大队参与“四清”工作。按照规定,“四清”工作组不能带照相机下乡,而袁毅平幸运地被批准可以随身携带照相机。他并无报道任务,因此可以将镜头对准他想要留存的点滴瞬间。
青少年(图片由中国摄影家协会提供)
1966年春,阿尔巴尼亚向中国提出要求,希望派几位摄影师到阿尔巴尼亚去帮助拍摄一套反映他们国家生产建设、人民生活和风土人情的照片,作为向其他国家宣传和文化交流之用。袁毅平就是其中一名摄影师。
五一劳动节(图片由中国摄影家协会提供)
老摄影家敖恩洪和吴印咸(图片由中国摄影家协会提供)
谁走得稳?(图片由中国摄影家协会提供)
杭州晨读(图片由中国摄影家协会提供)
新潮(图片由中国摄影家协会提供)
云开日出(图片由中国摄影家协会提供)
日出(图片由中国摄影家协会提供)
谁撒絮花乱雪花(摄于北京,图片由中国摄影家协会提供)
拔地擎天(摄于湖南索溪峪,图片由中国摄影家协会提供)
洁净隆冬(摄于北京,图片由中国摄影家协会提供)
杨恩璞 | 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华光职业学院名誉院长
93岁袁毅平:我现在最想拍老百姓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