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尊者讳”的恶劣学风
□林木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此语出自《春秋公羊传·闵公元年》。有人说,这是孔子编纂删定《春秋》时的原则和态度。这一态度是儒家“礼”文化的体现。当然,光在尊者们的姓名上避避讳倒好说,在重要史实上也来“讳”,却是中国文化中的一大缺点。弄文学的人也罢了,做史的人也这样,许多历史就要越弄越糊涂。这里不说现当代中国史,只说现当代中国美术史。
最近因齐白石的山水十二条屏被保利喊了个十五亿的天价,让也藏了齐白石山水十二条屏的重庆三峡博物馆坐不住,把他们的那套画拿出来展览,还请笔者去做了点研究。这让笔者动了了解齐白石山水画的好奇心。以我对传统山水画历史的几十年研究,总觉得齐白石山水画神龙见首不见尾,找不到传统渊源。后来用心考察一番,发现齐白石山水画在传统研习上真有好大的欠缺。齐白石早年一直临《芥子园画传》。但此书为木刻版,研习笔墨根本谈不上。当然,他27岁随胡沁园和以后的王湘绮习画,曾学过“四王”,但不太看得出痕迹。以后学过八大的山水,这倒有些影子。1927年他见陈师曾时的见面礼,还是八大风格的山水画,但又被陈师曾否定了。齐白石说他看过沈周的山水,这与学过还有距离。齐的个别山水画上有些金农画莲塘的成分。直到35岁还没去过县城的齐白石,传统方面的见识真的有限。最近看到董寿平谈齐白石,还真印证了我的判断。董寿平说:“当年,故宫开放以后,就请他参观。那是在20年代。他不去看,于是别人就问他什么意思。他说,看了这些,扰乱了我的思想。”故宫是1925年开放,齐白石听陈师曾劝告1919年开始变法,1925年早已是“百金尺纸众争夸”“海国都知老画家”的得意时候。既然没看故宫的东西都卖得这么顺,那看它干嘛呢?作为卖画为生的齐白石要这么想也不无道理。尽管齐白石崇拜徐渭、八大和吴昌硕,但齐白石对艺术传统的这种态度,似乎真的没人研究,还是知道了不好说,“为尊者讳”?当然,齐白石的山水画特强调构思,强调创造,他用画花鸟的一些笔墨去处理山水画,在山水画界独树一帜。齐白石艺术的价值评判,原因、角度极多,此处不展开。
最近又看到一篇徐悲鸿研究综述的文章。文章评述得相当详尽,包括了年谱、本体、思想史、教育、展览、国外研究,甚至收藏、市场等在内的十一个方面。从分类综述角度可能是最详尽的综述文章之一。因为笔者也有比此文还长得多的七万余字的徐悲鸿专论,也就好奇地看看作者把我的论述归入哪一类。结果呢,没找着。我又在国外研究部分找迈克尔·苏立文对徐悲鸿的评价,结果也没有!要论名气大,迈克尔·苏立文该算国外对20世纪中国绘画研究之第一人。况且前年才在中国美术馆举办过苏立文的文献展,老先生还亲自出席。展览中还展出有徐悲鸿送他的画。算是与徐悲鸿有直接交道的唯一的西方美术史家。况且苏立文也是有徐悲鸿专论的最著名的西方美术史家。怎么连他也漏掉了?还有就是吴冠中也有对徐悲鸿的批评。吴冠中当然也算大名人了。如更早的,还有潘天寿对徐的未点名的批评,台湾谢里法对徐悲鸿教育观念的批评等等。读完文章后,发现作者可能是把我们这一类列在“质疑逆反徐悲鸿声浪汹涌”者中了。作者把此类文章著述全归入“没有和世界现代艺术接轨的账全算到徐悲鸿身上”的倾向上去而不加置评。但笔者和苏立文先生,包括潘天寿们,完全没有此种倾向,反倒是从艺术本质角度,从民族传统角度对徐悲鸿作批评。正因为苏立文与徐悲鸿还有朋友之谊,这位最具发言权的西方学者的尖锐批评就更有分量:“他不是第一流的艺术家,……他的作品几乎仅仅止于合格而已。”(迈克尔·苏立文《20世纪中国艺术与艺术家》)而笔者的七万余字的研究中有何以要批评徐悲鸿不懂也不想弄懂中国艺术的较为详细的分析,以及徐悲鸿何以会以振兴中国画人物画为己任,最后却以画马闻名的原因的探究(见笔者《20世纪中国画研究》)。这些都与和现代艺术接轨——与任何国外艺术接轨的倾向我也都反对——没关系。
研究学问一定要客观。“为尊者讳”的观念一定要打破,对我们这些研究历史的人来说,很多史实都弄不清或不想弄清,真的就失去了研究的基础和意义。我们的学界除了“为尊者讳”外,有一个通常的毛病,就是研究某个人,就喜欢上一个人,当然就要爱护这个人,或可称为“为研究对象讳”。这种“为尊者讳”的做法如果光是在艺术评价上还好说,如涉及国家政治和民族气节,就会犯大错误。例如今年是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如果美术界把蒋兆和《流民图》拿出来当抗日文艺的代表作展览,就要犯政治上的绝大错误。因为这幅画不仅不是为抗日而画,反倒是为反对抗日而画。这幅画不仅是由当年北平汉奸政府领袖殷同提议,若干汉奸组织及个人资助才完成,且目的是为了支持日伪“和平建国”的号召,以反对“抗战建国”的抗日方针。这可是有当年蒋兆和自己的文章为证。如此作真要在今年展览,不啻是对抗战七十周年纪念的公开嘲笑!尽管此作的艺术评价可另当别论。上述情形在今天的史学研究中比比皆是,在有利害的人际纠葛的当代画家研究上尤其如此。这就要求学者不仅要有学术良心,还得做利益上有牺牲的准备。其实,任何人都有优点有缺点,客观研究,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否则装模作样地好像在做学问,实际上在说谎,在浪费人生,何苦呢!(来源:《中国书画报》新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