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下社会由于将入职、提拔都与学位挂钩,致使有些人不择手段地竞相获取尽可能高的学位,因此道德沦丧、学术腐败之事例层出不穷,其中最为人诟病的就是围绕着“博士学位”展开的攻防战,使得原本代表学术最高层级的桂冠,成为了利益交换的筹码。也正是由于学位的注水,形成了天津老话里说的“萝卜快了不洗泥”现象。虽然我国每年博士学位授予量位居世界第一,但其间的鱼龙混杂也是人人皆知之事。
不可否认的是,我们国人的渗透能力超强,甚至能够带动一些国外教育部门网开一面。比如,众所周知,日本文科类博士学位的含金量非常高,这是因为该学位被定位为只有此领域公认的权威方可获得,于是就形成了只要完成博士课程要求即可获得毕业证、学位证则要在毕业若干年后有待作出了突出贡献时再予颁发的机制,但毕业证与学位证分离并不影响相关人的就职与晋升。但是鉴于我国的现状,据说日本文部省曾在上世纪90年代末公布了一项政策,即大凡文科类博士课程的中国留学人员毕业后能够证明有国内接收单位的,即可毕业时颁发学位证。这种政策所带来的变通空间就可想而知了。
虽说由于日本政府此项政策最终也导致了对本国人学位授予的适当放宽,但文科类博士依旧是最难获得的。而在此之前,有谁是文学博士,那可绝对是凤毛麟角。西川宁(1902—1989)就是在他年将花甲之时才获得文学博士学位的,那还是上世纪60年代初的事情,当时在书法领域有此学位的只有两三人。而此时的西川宁不仅早就是大学教授、创建并统领“谦慎书道会”几近三十年(该会时至今日仍为东日本地区书法社团主要支柱)、担任全国书法展(“日展”)的评委也已十多年,俨然是书坛重镇。由此可见,这个“博士”头衔的来之不易。
西川宁出身于书法世家,其父西川春洞为19世纪后期受中国徐三庚影响至深的日本汉字书法大家。春洞对中国金石学情有独钟,也就使得宁从小即受到浓郁的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再加之中年时期(1930年代后期)又来中国留学考察数年,这样的经历与成长环境,让宁没有像上田桑鸠那些同龄人一样过多地被西方文化洗染,也没有那么强烈的创新意识,可以说是一个比较地道的书法正统派。更因为家庭、年龄、地位、能力等诸多因素的集合,在20世纪中后期他成为了日本汉字书法系统承前启后的旗手,并且不是之一。上世纪中后期活跃在书坛一线的书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受到过他的教诲提携。
宁自幼就开始在父亲春洞的耳提面命之下研习书法,但是真正让他确定方向的还是缘于在将近而立之年与赵之谦作品集《悲盦剩墨》的偶然相遇,正如他在《戊申自述》中说的,“《悲盦剩墨》中的书画作品真正是让我眼界大开,虽说对赵之谦很早以前就了解,但是从这部作品集中获得的感动却是难以言表”。正是这次邂逅,令他完全被赵之谦书法的魅力所征服,为此甚至想刻一方“赵家之狗”的印章以明志。
很多事情的形成过程都要有契机,但是能否捕捉到这个契机,则取决于当事者的敏感度与决断力,从而一个截然不同的结果就因之而产生,完全两样的世界亦因之而形成。西川宁就抓住了上天给他的这个指向,并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以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与毅力,一头扎进赵之谦那独特的书法世界里而无意自拔,进而开启了一个全然有别于前人,更相异于同侪的崭新艺术空间。
因为他常年沉浸在先秦吉金、六朝碑版之中,对中国的文史哲特别是文字学深究不已,再加之对古典法书临池不辍,使得他所造就的凝重苍茫的线质特征中不单具有拔山盖世般的力道,更饱含摄人心魄的精神能量。可谁又能想到,这充满穿透力的点线却是出自一个被称为“寸铁人”的瘦小枯干之人的笔下。
西川宁确实是一位非常懂得如何借古开今、如何破茧成蝶的高人,他明确地知道书法生命力的表现在于线条,而线条的存在仰仗着笔力的支撑,只有笔力才能宣泄潜藏于内心深处的浪漫情怀。所以,他对赵之谦的顶礼膜拜并非一味地全盘接受,而是有选择地一边承继赵书的线形特征,却又一边在其间注入篆隶的线质特征,最终使其笔下的线条形成了一种旷达沉雄、凝重生涩却又充满灵性和动感的审美特性。
图一
《龚定盦诗》(见图一)为西川宁此类作品中的佳作,从中可以看出他对清代赵之谦的书法是如何善于学习、善于探索的。那一条条雄强饱满的行笔轨迹,可以明显看出受到了赵书方刻峻削笔法特征的影响,但是他却有意又弱化掉了原有的那种圆通婉转的笔意,而是以一种更为强悍刚毅的面貌示人。这其中显然又综合了先秦金文及北碑的形体感觉,特别是横线起笔处,宁夸张地强调了“逆入平出”中的先下后上的翻笔藏锋动作,从而使线条张力得到进一步凝聚。在处理单字图形上,他较之赵之谦更加突出了重心的上移,以增强耸立之字势,这就又进一步促成了那种挺拔坚定的形象塑造目的,于是,一种气势逼人的迫力感和构筑感就这样跃然纸上了。作为大学者的西川宁,对于自己的书艺追求显然不会满足于仅停留在对赵之谦书风的追仿与突破上,他必然要将发力点归结到发挥自己对古文字的考据、对考古资料解读的特长中,以及对自身生命力更为直观的探寻与表现上。于是,在他步入晚年之后,基于对古文字的深入理解,文字重构表现又成为了宁的关注点,《盘礴》(见图二)《螳螂》便是其中的成功范例。
图二
这里,我们又看到了宁冲破既定束缚、表现率真天性的情怀与胆略。这是一种轩昂的气宇、一种烂漫的匠心,一切是那样的不拘形迹又是那样的恰如其分。恣肆的用笔和诡谲的造型,充满了生命的原动力,如果不是这位老者技艺纯熟、胸藏丘壑,怎能如此天机勃发、挥洒自如!其实,在西川宁看来,无论书法的造型性还是文字的构造性都要遵从于感情与精神的纯粹性,只有从“现实的具有生命的心灵出发,才是书法存在的根本所在”。
文学博士西川宁就是这样,用他那充满勃勃生气的书法实践历程,向我们诠释了“大方无隅”在书法上所呈现的可能样相。我们的思考或许应该从这里延伸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