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家为使中国画走向世界,奋斗了近百年。吴冠中是旧中国最后一批去法国留学的画家之一,也是新中国第一批从西方回国报效祖国的画家之一。艺术家个人的命运和成果,系于祖国的命运。在迎接中华人民共和国五十三华诞之际,《笔会》发表此文,希望和带领亲爱的读者一起走进交错、伸展的时空中,以感受一位真正的中国艺术家行走的灵魂。 ——编者 过去、现在和未来,吴冠中永远苦苦地寻找着视觉艺术天堂。 他不能造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间天堂,却想用自己的笔造出一个虚幻的、视觉的、水中的、墨中的、色中的人间天堂。 “生前落寞,死后也未见哀荣”的古今中外大画家真是太多了。 活着就能看到自己身后成就的画家是幸运的。吴冠中说自己是幸运的。 画艺和是非都已“冠中”的吴冠中,2002年给他带来了好运,好运降临从来没有预感,3月中旬正当吴冠中在香港举办60年回顾的《无涯惟美——吴冠中艺术里程展》之际,他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贺礼,他被高票通过当选为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通讯院士,吴冠中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中国籍艺术家。他对我说:“我哭了,我的老校长林风眠九泉之下也哭了!” 实际上人在幸福时的“真”不是百***的,而痛苦时的“真”却是百***的。 “我害怕衰老,但不恐惧死亡。我躯体老了,但灵魂不老,感情不老,思想不老。灵魂和躯体不和谐,老年生活我进不去,这让我痛苦!”我听到了这位83岁的年轻老人,这位现代绘画先驱灵与肉冲突的痛苦心声。 进入晚年的吴冠中下决心要做好两件事:第一,撇开那些满意之作;第二,毁掉那些不满意之作。近年来他几乎是一边作画,一边把他不满意的旧作毁掉,尽管他的画在市场上寸纸寸金,在拍卖行里打破了在世画家中的作品最高价,但艺术是艺术家的宗教,他们以彻底的虔诚面对神圣的艺术,用吴冠中的话说:“绝不让谬种流传!” “岁月长河,年华匆匆;路重重,丹青新作越旧踪;苦探寻,无归程,画里惟辨春秋痕。” 吴冠中以嘲笑的口吻告诉学生:“所谓大师,只是失败最多的劳动者,打工最多的劳动者。”劳动——是吴冠中最纯朴的生活方式。从太阳升起画到太阳下山,中午从来不睡午觉。他很早就懂得如何精确分配时间,使每年每月每天都有它特殊的任务。劳动养活了他的灵魂。“一日的劳动可获得安眠的夜;一生的劳动可换取安宁的死。” 每次拜见吴冠中先生,我总是下意识地悄悄地盯着他那双神奇的手,我想,也许上帝在塑造吴冠中的时候心情特别好,赐予他一副多功能的脑和一双神奇的手,让他能画能写能超越自己。 这是一双黝黑的骨节突出的大手,一双粗糙的带着长长裂口的大手,第一次握住他那带裂口有血渗出的手,我脱口而出:“您画得太多了,瞧您的手都画裂了!”吴冠中瘦削的脸庞升起红晕,淡淡地说:“这是洗颜料所致。”我突然发现他额上深沟似的皱纹是白色的,太阳晒黑了他的脸,未能钻进他双眉紧锁的条条皱纹中,沟渠纵横的皱纹开成了一朵白色的花。 从青年时,吴冠中给自己起了笔名“吴荼茶”,亦即“如火如荼”之意。从此他就活在Ji情之中。吴冠中给自己的油画取名“荼”字,吴冠中的画特有的“淡雅的强烈”,其谜底正在这荼字之中。 从油画到国画,从写生到创作,从具象到抽象,吴冠中永远处于喷射状态的Ji情包围中。我曾问先生何以永葆Ji情?先生像顽童扔出这么几句:“我基因好,我血质浓,我喝母亲的奶到四岁多。”虽然先生没说什么高论,我却从他生死搏斗的创造性劳动中悟出了,有些人失败,并不是因为没有才能,而是因为Ji情不够。一个人最大的破产是Ji情的丧失! 灵魂是吴冠中最个人的东西,Ji情是他灵魂行走的动力和决定他灵魂行走的方式。他人生的三大抉择全出于自己灵魂的选择。 第一次是在他17岁时,他在科技和艺术之间选择了艺术。他先学习于浙江大学代办高级工业职业学校,读了一年,正值全省同届学生集中军训三个月。因此浙大高工的吴冠中与杭州艺专预科的朱德群便集中在一个大兵营里,于是两人朝朝暮暮不分离成了好友。一个休假日,朱德群带吴冠中参观了杭州艺专,他头一次窥见西湖艺苑,立即忘乎所以地醉倒于琳琅满目的油画、素描及水彩的“石榴裙”下。他疯了似地不听父亲的竭力劝阻,更不考虑日后的职业与生存问题,抛弃了珍贵的浙大高工学籍,转考入杭州艺专预科从头学起。 这次抉择,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只有朱德群一人支持他,默默地帮他补习素描。比吴冠中高一班的朱德群俨然成了吴冠中的小先生,他们每天交谈对林风眠、吴大羽、潘天寿教学的心得体会。从严格的素描训练,到具象的油画学习,从崇拜西方现代艺术到钻研传统精华,从描写物象到表现感受,他俩一直是志同道合的同路人。如果当年吴冠中未曾认识朱德群,他如今很可能成为一个出色或平庸的工程师,当然中国也就少了一个杰出的艺术大师。 第二次抉择是在他30岁时。他是旧中国最后一批去法国留学的画家,也是新中国第一批从西方回国报效祖国的画家。1947年吴冠中以全国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赴法国公费留学。三年公费读完之后,他怀着尖锐的矛盾心情,毅然谢绝了格外青睐他天赋的苏佛尔皮教授替他申请延长公费的好意,教授最初想劝他留在法国发展。吴冠中在巴黎和北京之间,选择了北京。爱才的苏佛尔皮教授在1950年送别吴冠中的临别赠言是:“艺术是一种疯狂的感情事业,我无法教你,也许你的决定是对的,你应该回到中国去,从你们17世纪以前的传统根基上发出新枝来。” 吴冠中留法期间是中国第三次国内战争时期,他的心灵里盛满了父老乡亲的血泪,“祖国的苦难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他担心“今天这样的一个我不及乡间一个补鞋匠与乡亲父老发生更多的关联。”他明悟到:“艺术的学习不在欧洲,不在巴黎,不在大师们的画室。在祖国,在故乡,在家园,在自己的心底。”赶快回去,从头做起,总得以自己的生命为祖国做点什么,“火坑大家一起跳!”吴冠中在法国向恩师吴大羽袒露心迹,要以自己的生命铸造神圣的祖国灵魂的形象。他认为,这形象“应该能够真真切切,一针一滴血,一鞭一道痕地深印在当时当地人们的心底,令本来想掉眼泪而掉不下的人们,掉下了眼泪。”他觉得要真正成为艺术家,只有在自己的土地上,才能长成大树。 吴冠中实在是个Ji情的理想主义者,他满怀以信仰为前提的Ji情,回到刚刚新生的祖国。他先后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清华大学建筑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等高校。在近30年的漫长光阴里,他一次次被打入美术界“另册”,被斥为“资产阶级形式主义的堡垒”。赤子被母亲视为逆子,有什么比这更痛苦? 要研究吴冠中之所以成为吴冠中这个命题,必须注重了解他第三次人生抉择的困惑:“我绝不向庸俗的艺术观低头,我绝对无法画虚假的工农兵模式。我不愿表现失去尊严的人,我转向泥土草木,转向风景,一片冰心在玉壶。”他选择了“群众点头,专家鼓掌”的自我审视标准。这时的群众是他山乡的老大娘和南国海滨的渔民,还有自己心爱的妻子。这时的专家是在巴黎的同行老友赵无极、熊秉明、朱德群等。有知心朋友劝他这样会两头不讨好,但他明白,画家都站在一个大筛子上一直被筛着,筛下去的越来越多,现在留在筛子上的以后是否还能留在筛子上,时间会作出结论。 30个寒暑春秋,他背着沉重的画具独自闯荡荒野僻壤,踏遍水乡、绿洲、高原、山村、丛林、雪峰,从东海三角到西藏的边城,从高昌古城到海鸥之岛,陶醉在灵魂与大自然的感应中,寻找着、发现着大自然的隐秘……活在Ji情中的灵魂,在坚韧地默默行进中,一步步接近视觉天堂,一步步揭示艺术的奥秘。 吴冠中浪迹江湖到处写生,他住大车店、渔家院子、工棚、破庙,啃干馒头,喝河水,穿破衣,被路人误以为是修雨伞的,要饭的。老太把他当作收购鸡蛋的。有一次他坐在轮船上,他那副像乡巴佬的土相,使乘客错当他是个进城的采购员,他喜欢这个高级职称,是缪斯差遣的专搜自然之美的采购员。 写生架子一支开,一幅油画并非一处完成,经常十里、二十里地挪地方,画架画箱连同油画一起扛,又活像山里的货郎担。有时他靠双手攀着树根爬上坡陡无路的山巅作画,作完画双手要捧着油色未干的画幅,无法下山,只好先将画箱扔出,让它滚下坡去,自己则像儿童滑梯似地从坡上慢慢滑下去。 在“四人帮”控制时,吴冠中和全体师生下放到河北农村劳动,生活无非是种水稻、拉煤、批判、斗争……就是不许作画。三年以后,有的星期天,可以画点画,吴冠中很珍惜这黄金星期天,没有画具材料,他买了一元多钱一块的农村简易黑板,刷上胶,便在上面作油画。借房东的粪筐作画架。吴冠中有一组农村庄稼风景画,如高粱、玉米、冬瓜……就都是在粪筐上画出来的。同学们戏称他为粪筐画家,以后不少师生效仿他,也就形成了粪筐画派。 当时吴冠中夫妇和三个孩子,一家五口分离在五个地方,老大在内蒙边境游牧,老二在山西农村插队,老三在永远流动的建筑工地,夫妻俩也不在一个农场,平时不易见面。在这压抑的年头,吴冠中得了严重的肝炎,同时痔疮又恶化,肛门裂开出血,常常通宵失眠,怎么治也治不好,吃什么药也不见效。吴冠中感到自己油尽灯灭,心想反正自己活不长,还不如以作画自杀。“鹿死于角,獐死于麝,我得死于画乎?”他自制一条月经带式的长背带托住严重的脱肛,拼命画画,忘我地画画,他有那么多来不及表达的东西需要发泄出来,也许是画画调动了他全身的免疫细胞,他奇迹般地在创造了艺术生命的同时也创造了生命的奇迹。肝炎不治而痊愈了。 对于真正的艺术家来说,艺术是灵魂的最好的载体,当艺术家将自己的生命转化为一个崭新而独特的艺术生命后,艺术家的生命便得以长存。这需要艺术家心甘情愿地撇下人间的享乐,苦其体肤和劳其筋骨,将血肉之躯一点点熔铸到作品中去。无论命运把吴冠中抛到哪里,他都能用艺术创作点燃自己的Ji情,平衡自己的心理。他曾动情地对我说:“一个人千万不能错过人生的各个时机,就像植物嫁接晚了,就永远接不好了!” 看吴冠中青年、中年那些轻松的风景画,我的心却很沉重,这是他在忍受着被人误解、污蔑的重重压力下作的画;看他晚年那些深沉凝重的画,我的心却很轻松,这是吴冠中在放开他的心灵自由飞翔。看他的画,犹如看到那个奋斗不已的魂魄在与我对话。那天在他的画室,我看到他的新作《苦瓜家园》,画面上黑之凝重,白之清雅,烘托出肃穆悲壮的气氛,看着这一条条像幽灵似的苍白瘦弱的苦瓜,我喃喃自语道:“这是不甘的灵魂啊!”画家突然一下子把我推出画室:“我今天是赤膊给你看了!苦难的民族!苦难的家园!苦难的心啊!”我从大师那闪光的眼睛里读到了艺术家一颗忧国忧民忧地球的心。此后不久我收到了他一封信,他坦言:“人像林中鸟,需要共鸣。需要你这样的知音共鸣。” 二十世纪末,吴冠中连画了三幅《夕阳晨曦》,他说过,“身后事,谁管得,任人评说”,但身前事他却要抓紧,因为一个人身后是非都是身前之事决定的。他渴望晨曦,晨曦给他带来新的活力,一次成功犹如一抹夕阳,过去后预示未来一天的开始,明天的晨曦又将来临。看他的《夕阳晨曦》,我心中也敲响了警钟:“当我痛惜错过了朝阳,晚霞也要被我错过了!” “骗得了今天的人,骗不了明天的人!” 好几百幅浸染着自己血汗的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化为灰烬。吴冠中晚年着意表现人生之惑或不惑了,“怀孕生子”已不易,但他对以往的作品更加苛求,在家里常常抽空做这样的功课,他一次次把不满意的作品张挂起来,一次次用挑剔的眼光审判着,一次次定案,一批批忍痛毁灭。画在纸上的墨彩、水彩、水粉可撕得粉碎,绘在布上的油画只能用剪刀剪成碎片,绘在三合板上的需用油画颜料涂盖。儿媳和孙子怕老人太累,常常帮他整理。他们帮着展开六尺以上的巨幅一同撕裂时,也满怀惋惜之情。有时吴冠中自己也不忍下手,那都是血汗之作啊,于是狠狠心叫儿媳替他撕。画室里废纸成堆了,儿媳和阿姨就捧下楼去用火烧。 谁不珍爱自己的作品?谁不怜惜自己的“病儿”?熊熊烈火舔食的不仅是先生的画作,也是先生的辛劳和切肤之痛。吴冠中感叹:“生命末日之前,还将大量创作,大量毁灭,愿创作多于毁灭!”他只想保留让明天的行家挑不出毛病的画给后人:“骗得了今天的人,骗不了明天的人!” 有一次新加坡著名摄影师蔡斯民来访,正碰上吴冠中和家人焚烧一批托裱过的水墨画,足足有二百多幅,堆得像座小山。他惊呼:“啊呀呀!烧这么多画呀!大师您这是在烧房子啊!”他按动快门把这个焚烧场面抢拍了下来,并将照片在国外发表了,引起国际上的震撼。而国内有些人看了照片后居然攻击吴冠中毁画是在“作秀”。 请问,有《黄金万两付官司》的“作秀”吗?为了心中至高无上的艺术不受污染,吴冠中走上公堂,为伪作“毛泽东肖像中国画《我的一张大字报》”打官司打白了头发。 由于吴冠中历来爱惜自己的画名,也为了中国绘画在国际上的声誉,他自己不满意的作品从不拿出去,好画更舍不得卖,也不为金钱画画或接受任务作画。他认为,艺术家的审美判断如果追随市场行情,则无异是艺术的自杀。文化大革命期间,为了躲避破“四旧”,他不在自己的作品上签名,也不敢让人看,大量作品东藏西躲,有的藏在亲朋好友家里,他想让那些画在他死后有幸成为“出土文物”,让后人参考他探索的脚印。改革开放后,他的画也开始流传到外面去,成为商品,不管艺术家愿不愿意。面对市场经济无孔不入的时代,他痛心地看到,拜金主义毁了不少有才华的青年画家。 五十年代吴冠中在井冈山圣地画了一组油画,并无偿复制了一份给当地博物馆,后来觉得笔触幼稚,毁了原画,没想到复制品却被高价拍卖。 以在世画家而论,吴冠中的伪作之多,实属罕见,仿造吴冠中作品已成时疫,这真让画家欲哭无泪。他常常看见署吴冠中名字的假画出现在画廊、报刊、广告中,甚至在艺术博览会、拍卖行里也公开露面。常有国内外人士寄来“他”的作品照片,恳求他本人最后断定真伪,以明是非。也常有港台和东南亚人闯到他家里要求合影,开始他都予以满足,到后来才明白,这些人手头大都有他的假画,有了合影,若再转手,假就变真了。 正当画商拿着伪作牟取高利时,画家本人却活得潦草粗糙。他脚穿孙儿穿剩下的旅游鞋,花五元钱在路边理发摊理发,老两口吃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他的住房连同小小的画室从来没有刻意装潢过,最近有工人到他家换水表,一进门就大惊小怪直呼:“哟!现在很难见到水泥地的人家了!”苦惯了的吴冠中很满意自己的生活。艺术创造的享受是一种对生命本身的享受,并不需要过多的物质条件。自古以来,一切贤哲都主张过一种简朴的生活,不为物役,保持精神的自由,使灵魂的疆域更加开阔。 是的,吴冠中很满足自己现在拥有画室的生活。想当年他住在一个破旧的大杂院里,地面潮湿,原先是会贤堂的餐厅,被隔成几家住,吴冠中用一大块布帘遮挡卧床,床后特制一个高大木架,为防潮,架上挤满吴冠中视若生命的大幅油画。已闻名世界的大画家赵无极从法国来他家吃饭,吴冠中直率地对赵说,你来我家要少喝水,因我家里没有厕所,要到那个大杂院厕所很脏,你无法进去。赵无极兴致勃勃喝了不少黄酒,要上厕所了,吴冠中觉得很尴尬,只好带他到街道厕所去。赵无极看到吴冠中就是在这种没有画室的艰苦条件下创作了那么多好作品,很受震动。吴冠中清楚自己如果不从法国回来,完全可以过上赵无极那样优越的生活,但他不后悔,犹如黄山松就是因为缺少泥土,才能在悬崖上长出奇特的雄姿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