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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象(image)是具有深刻意义的平面。在多数情况下,图象能凸显某种「外在世界」(out there)事物的意义。图象可藉由将外在世界抽象化,将空间与时间组成的四度空间减化为平面二度空间,将我们想象力无法企及的东西翻译出来。将外在世界的时空抽象化为平面,并且将这项抽象重新投射回外在世界的具体能力,或者可称为「想象力」。这种能力可以制作与解读图象,将现象编制成二度空间的象征符号,然后将这一类的符号译码。

  图象的意义散布在它的平面上,可能看一眼就可捕捉到,不过如此获致的意义可能是肤浅的。如果我们想获得较有深度的意义,必须使我们的视线行经图象平面各处,才能重建被抽象化了的空间。眼光巡游一个图象平面的行为,是「扫瞄」(scanning)。我们扫瞄的眼睛形成的路径错综复杂,因为它是由图象结构与我们观察图象的意图这二者所形成的。扫瞄过程所揭露的图象意义是二种意图合成的:其一是图象本身所宣示的意图,其二是观看者自己的意图。因此图象不同于数字这种一对一地指涉对象的符号复合体,它是一种可因接受者之不同而使被指涉对象有不同意含的符号综合体;所以图象者提供观看者诠释的空间。扫瞄的视线巡游图象平面时,会一个接一个地攫取图象构成元素时间关联性也因此建立起来。扫瞄的视线可能会回到一个已经看过的构成元素,而因此将「之前」转变为「之后」,这种由扫瞄重新建立的时间向度也因此成为一种永恒的回返。视线可能再三回到相同的图象构成元素,而将那个元素当作图象的中心意义建立起来;扫瞄建立了图象中各个构成元素有意义的关联性。扫瞄过程重建的时间向度即在于这些有意义的关联性,
在于一项元素赋予另一项元素意义,并且回头从所有其它的元素接受到它自己的意义。

  这种从图象中重建的时间-空间特质,简直像魔术一样,一切事务能重复自身,也参与意涵(context)的建构。魔术世界与历史直线式世界在结构上是不同的。历史直线式世界里,一切事物从来不会重复发生,一切事物都是「因」(causes)造成的「果」(effects),并且会成为往后的果的因。譬如,在历史世界里,日出是鸡啼的因,而在魔术世界里,日出就是鸡啼、鸡啼即是日出。图象具有魔术般的意义。

  要解读图象,必须考虑图象的魔术特性。将图象当做「冻结的事件」(frozen
events)解读是错误的。相反的,图象是将事件变为情境(situations)的一种翻译;图象以场景(scenes)取代事件。图象的魔术力量源于其平面结构,因此其先天的辩证性和内在矛盾对立,必须从图象的魔术特性观点加以理解。

  图象是居于人与世界之间的中介物。人「存在」(ek-sists),意即他与世界之间没有直接的桥梁。图象是用来将世界译介成人可以触及和可以想象的东西;但是即使图象起了这种作用,图象仍然将自己横亘在人与世界之间。图象原本应该是地图,变成银幕。图象不但没有将世界呈现给人类,反而以自身取代世界而使重新呈现(re-present)的是图象,其僭越的程度有如人活着是为了配合他制造的图象。他不再解读图象,而是将未经解读的图象再往「外在」世界投射。世界变成类似图象的东西,成为场景和情境的关系。图象的作用如此倒置的状态,可以称为「偶像崇拜」(idolatry),我们现在还正目睹这种情况是如何发生的:无所不在的技术性图象已经神乎其技地将「实在界」(reality)重新架构成图象形式的电影分镜剧本。这涉及到人的一种善忘心理习惯。人忘记他制造图象是为了寻找他在世界上的道路;而到头来他努力在图象中寻找他的道路。他不再解读他自己的图象,而是活在图象的作用中。图象制作者的想象已经变成了(图象接受者的)幻觉。

  这种由图象居中中介的内在辩证,受到重视,可谓由来已久。公元前二千年时,人类已和他的图象疏离了。有些人因而设法召回图象背后的原本意图,他们企图摧毁那道银幕以便重新开启通往世界的道路。他们的方法是将图象的构成元素从其平面撕下来再加以联结。他们发明线形书写符号,如此一来,将魔术的圆圈型时间转变为历史的直线型时间的符码。他们创造「历史意识」(historical consciousness)与符合「历史」这个词汇适切意义的历史。从那时起,历史意识就被赋予同魔术意识斗争的使命,我们可以在犹太教先知、某些希腊哲学家,特别是柏拉图(Plato)身上,看到这种对抗图象的使命感。
  写作与图象、历史意识与魔术意识的斗争,在历史上历历可见。书写发明的时候,一种新的能力出现了:「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这种能力能够从平面抽绎出言辞,能够制作和解读文章。概念性思考比图象性思考更来得抽象,因为前者将现象界里除了线条以外的时空向度都加以抽离。人类发明文字书写后进一步脱离世界。文章并不等于世界,而是要代表他们所撕碎的图象。解读文章,就是要找出文章所指涉的是什么图象。文章的目的在于解释图象,在于将图象的构成元素和意思转化为概念。文章是在图象之后设立的符码,即是超越图象的符码(meta-codes of images)。

  文章与图象的斗争所提出的问题是文章与图象的关联性,这是历史的中心问题。这个问题在中世纪的形式是基督教以经文的忠实性对抗异教徒的偶像崇拜的斗争。到了现代,这个问题的形式是以文字性的科学,对抗想象出来的意识型态的斗争,这是一个辩证式的斗争。基督教教义对抗异教思想时,吸收了图象,而使自己逐渐成为异教。这种辩证关系的解释如下:虽然文章解释图象是企图透过解释将图象赶走,但是图象回过头来为文章做图解,以便将文章的意义译介成人能够想象的东西。虽然以概念性思考分析魔术性思考,是为了将之消灭掉,魔术性思考渗透到概念性思考中以便想象其概念。在这种辩证过程中,概念性思考与魔术性思考互相补强:文章变得更有想象力,图象也变得更加概念化。这个过程一直进行到在科学性质文章中能找到最高程度的想象,而在计算机制作的图象中,也可以找到最高程度的概念化时,这个顶点才停止。原来的符码阶层组织(hierarchy)也因此好象从背面被推翻,文章原本是超越图象的符码,至此也能以图象做为超越符码。

  不过,这种辩证过程具有更多的内容。书写和图象同样是中介物,因此也服膺相同的内在辩证关系。写作不仅和图象相矛盾,本身更处在一种内在矛盾下的两难状态,写作的目的,是居中中介人和他的图象,解释图象。此时文章会将自身横亘在人和图象之间:文章不但没有将世界变成人能掌握的透明度,反而将世界隐蔽起来。这种情况发生时,人再也无法解读他的文章,或是重新筑起他们想表达的意念。文章变得令人无从想象,人活着成为他的文章的作用之一。一种「文章崇拜」(textolatry)出现了,它宛如偶像崇拜一般,充满幻觉。文章崇拜的实例之一是正统的基督教思想和马克思主义:未经解读的文章被投射到「外在」世界,人按照他的文章的作用来体验、了解和评估世界。文章的无从想象有一个绝妙的实例见于科学性质的论述:科学宇宙(科学文章的意义的总和)甚至是人不应该加以想象的。当我们想象科学的宇宙的某种事物时,就会成为不适当的符码译解过程下的受害者:想要想象相对论方程式的意义的人,根本不知道那些式子说些什么。既然分析到最后所有的概念都是观念(且不论逻辑分析上如何定义「观念」),科学宇宙是一
个「空无」(empty)的宇宙。

  文章崇拜在十九世纪达到危机阶段。从最严格的意义来看,这是历史的末日。在这种严格意义下,历史是将图象转化为概念的持续译解,是对图象的持续解释,是持续不断地将魔术破解,是持续不断地概念化。一旦文章再也不可想象时,也就没东西可以被解释,历史也告终止。

  正是在这个危机阶段,十九世纪技术性图象被发明出来:为了使文章再度容许人的想象,再赋予文章魔力,从而克服历史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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