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的另一座富矿

　    时空那么遥远，一百年就是一个世纪。今年是爱因斯坦逝世50周年，同时也是他提出狭义相对论100周年。100年前，年仅26岁的毛头小伙爱因斯坦，以他卓越的思考力、非凡的洞察力，提出了狭义相对论，传统经典物理学由此彻底改变，这一种颠覆是多么的Ji动人心，以至我手头这本《爱因斯坦传》那一章标题写成了“1905，人类要用黄金书写的一年”。

　　国外将今年定为“爱因斯坦年”，但爱因斯坦在中国是比较“安静”的，科技界有点纪念的活动，没有太多的媒体“聚焦”这个在50年前春天的4月18日去世的老头。想必是无法与不久前纪念童话大师安徒生诞辰200周年相比的了。更是远不如香港那位被称为“哥哥”的影视明星，弃世才两周年，多本纪念书籍摆在书店醒目位置。当今中国的出版界，大约已经无法想起爱因斯坦了吧。倒是若干年前，小小的杭州出版社翻译出版了《爱因斯坦语录》，这本语录由专职负责《爱因斯坦全集》编辑工作的艾丽斯·卡拉普赖斯女士所编；我们也曾翻译出版《爱因斯坦全集》，5卷大本头，价格逼近千元，让人望而却步，迄今未见面向普通读者的选集。可能“相对论”在时空上离我们太远了，仿佛有了光年的距离，让人似懂非懂，找不到卖点。

　　我们脑子里，爱因斯坦大抵是被“通俗”化了，就是那一看就知道的头像，就是一位“原子弹之父”。“爱因斯坦是当代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他热爱物理学，把毕生献给了物理学的理论研究。”这就是我们常见的措辞。可是，爱因斯坦，这位在许多国度千年人物(1001-2000年)评选中都居榜首的俊杰，绝不仅仅是因为在物理学上的成就。他既是伟大的科学家，更是杰出的思想家，他是一幅视野开阔的思想宽银幕，是一条矿脉绵长的思想大金矿！

　　国人编著的《爱因斯坦传》，对传主大都是单线叙事，只道科学史的成就，不管思想史的非凡，所以我很有意见。而我手头的这本厚大的《哲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版)，尽管收有爱因斯坦的词条，对其哲学思想有所简介，但跟在名字后的语词也仅仅限于“物理学家”和“相对论的创立者”(第1367页)。对爱因斯坦在思想史上伟大成就非凡贡献，我们忽视久矣！可今年德国政府纪念爱因斯坦的方式是，将他的政治信条刻在政府大楼上：“国家是为人而设立的，而人不是为国家而生存。”想想吧，人家为什么不是将他那著名的质能关系式——“能量等于质量乘以光速的平方”刻在大楼上。

　　作为科学家的爱因斯坦，他是窥见上帝秘密的人；作为思想家的爱因斯坦，他是窥见人间秘密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文科学思想的结晶——常识般的真理更接近永恒。这位热爱科学的巨人，一生从未停止过人文思想。他从人文思想中获得的乐趣，并不比在科学思想中获得的乐趣少。不仅是他的科学思维有着“以光速跟着光波跑”的速度，他的人文思维亦然。“公式能让我们男人彻夜坚守”，同样，思想也能让爱因斯坦这样的男人彻夜坚守、毕生坚守。这样的思想家，在科学家队伍里是鲜见的，更应该让当今一些没有多少思想的政治家脸红。

　　爱因斯坦人文思想的富矿，集中体现在他终生追求民主和自由、反对权威与专制的政治理想和现实行为上。在1930年发表的思想杰作《我的世界观》里，爱因斯坦如是说：“我的政治理想是民主。让每一个人都作为个人而受到尊敬，而不让任何人成为崇拜的偶像。”(见《爱因斯坦语录》第119页，杭州出版社2001年6月第1版)“民主”是一个旨在解决最简单难题的伟大的词语，因为民主的实质是极其简单的，阿克顿说得非常简明：民主的实质，就是“像尊重自己的权利一样尊重他人的权利”(见阿克顿《自由与权力》第373页，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人类社会为什么需要民主？阿克顿说，“因为民主意味着让人民大众享有自由。哪里不存在强有力的民主制度，哪里就不存在强有力的自由。”而托克维尔则说，世界的进步从本质上讲是走向民主的。有着科学家和思想家双重肩膀的爱因斯坦，在思想高度上与这些杰出的思想家一样抵达了珠穆朗玛峰之巅。

　　作为犹太人的爱因斯坦，他先后生活在西方政治漩涡中心的德国和美国，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深深知道打击迫害、辗转流亡是什么滋味。在专制独裁环境中，具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在精神上是极其痛苦的，追求民主自由是必由路径。对于现实生活中的自由，爱因斯坦曾说：“教学自由，以及在出版或新闻领域发表意见的自由，是任何一个民族在精神上健康发展的基础。”(见《爱因斯坦语录》第37页)理论物理是一种基础，民主自由也是一种基础，没有这样的基础，何来人类文明的新天地。

　　现实与经历，使爱因斯坦在骨子底里蔑视权威，成为坚定的反对专制主义者。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开始了作为和平主义者、民主主义者和人权主义者的生涯；他终生与德国所谓左派思想家如哈贝马斯，以及追随纳粹的海德格尔等等格格不入；1931年，“爱因斯坦反战者基金”建立，爱因斯坦说：“国家是为人而设立的，而人不是为国家而生存；国家应是我们的仆人，我们不应该是国家的奴隶。”在爱因斯坦看来，“强迫的专制制度很快会腐化堕落，因为暴力所招引来的总是一些品德低劣的人，而我相信，天才的暴君总是由无赖来继承，这是一条千古不易的规律。”他认为，“被领导的人不应当受到强迫，他们必须可能来选择自己的领袖。”他还说，“计划经济本身还可能伴随着对个人的完全奴役。”而对于宪法权利，爱因斯坦这样表述：“在原理上，每个人都同样地卷入到宪法权利的保卫之中……我认为这种责任就是拒绝与任何违反个人宪法权益的行动合作。宪法的力量完全在于每个公民捍卫它的决心。”对于权威，他曾不无嘲弄地说过这样的妙语：“为了惩罚我蔑视权威，命运使我自己竟成为一个权威。”这是多么睿智的话语，要知道，他成为一个“权威”，可不是自己为之。

　　有高度社会责任感的人，通常是具有良心的智者。让我们轻轻地伸出我们的手，抚摸一下爱因斯坦的滚烫的良心：1939年8月2日，爱因斯坦出于对人类命运的极大关注，写信建议美国务必抢在法西斯德国之前制造出原子弹；后来，当原子弹真的从潘多拉魔盒里跳出来后，爱因斯坦陷入了巨大的后悔与痛苦之中，自认一生最大错误就是建议研制原子弹。他痛心地说，“早知如此，我宁可当个修表匠！”或许，核武器的出现应验了诺贝尔说过的一句名言：“人类从新发现中得到的好处总要比坏处多。”爱因斯坦就核武器问题的懊悔，代表了人类良知最高的高度，是人类良心发出的最强音。

　　倡也爱因斯坦，悔也爱因斯坦。正是有着对人类命运的大爱，所以才产生这种“爱因斯坦式”的行为。听爱因斯坦的自责之声，我们明白人类良知之宝贵。良知是“人类必须坚守的不可或缺的堡垒”(阿克顿语)，而爱因斯坦自也曾说：“即使是国家的要求，也决不能做任何违背良心的事。”捷克总统思想家哈维尔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我们必须相信我们良心的声音，不去捏造任何企图超越于良心呼声上的责任。如果爱因斯坦知道自己当年给美国总统罗斯福关于制造原子弹的那封信，1987年在纽约“索斯比”拍出了22万美元的高价，该是如何的哭笑不得。

　　简单地看，科学自脑，良知自心。而爱因斯坦的科学思想与人文思想的本源都是他的心。因此记得若干年前，我们的媒体倒是对爱因斯坦大脑之谜的消息津津乐道，因为爱因斯坦去世后大脑被留下来作研究，后来有研究者说，“发现他的大脑负责数学运算的部分比常人大15%”。其实我不研究也明白，他的大脑负责人文思想的部分至少比常人大30%。可这个没有人去研究。如果人的“心”中也有负责“良心”的部分，我更愿意相信他的“良心部分”也比常人至少大30%。

　　伟大的科学家和杰出的思想家兼于一人之身，可真是“千年等一回”。1955年4月18日，有着非凡良心的爱因斯坦，生命走到了尽头。12位最亲近的人相聚与他告别，其中一位吟诵了歌德的诗句：“我们全都因他受益/他的教诲惠及全球/那专属他个人的东西/早已传遍人间……”遗憾的是，至今我们还是太少从爱因斯坦的教诲里接受惠泽。更可悲的是，1968年那个荒唐的岁月，先在北京后在上海出现了诅咒爱因斯坦的“风潮”，历时长达8年，直到“文革”结束。“试看天地翻覆”，1977年《爱因斯坦文集》(中文版)在我国出版了两卷；当时胡耀邦看完了其中的一卷，说：很多内容我没看懂，但看懂的那些，对我启发很大。他出任中央组织部部长后，要求中组部的同志们都去阅读《爱因斯坦文集》(见2005年4月13日《中国青年报》报道)……今天看这样的故事，多少有点幻如隔世的感觉。

　　“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如今已经成了稀缺资源，越来越鲜见了。“伟大的心灵永远会遭到平庸心智的Ji烈反对。”如果不是反对，那也是轻视、忽视甚至蔑视。现今我们的心智水平与思想纬度，与爱因斯坦有太大的落差，这就是我们悄悄地绕过爱因斯坦的思想富矿、轻轻地让爱因斯坦思想“派司”的根源。人们啊，请记住爱因斯坦的话吧：“没有能独立思考和独立判断的有创造性的个人，社会的向上发展是不可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