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北京晚报》读到杨璐记述其书斋的散文《书舟》,有缘来访书舟,见到沈从文、王世襄、张颔所题匾额,又见杨璐自题楹联:“架贮古书三万卷,自赊明月五千年。”可见其风致。他是原北京古籍出版社总编辑。
杨璐藏古书,可谓缥缃满室,浏览约近万册,但问起藏书的故事他却说:“不多。我不是藏书者。”一则为工作和读书而买书,不刻意追求,不为物役,都是“随缘”购得;二是别人一册一函买进,他是成架成屋买进。如书上“完白山人”印鉴的是清代“国朝第一”的书法篆刻家邓石如的千册家藏。他的老师谢国桢告诉他:“行家面对一屋子书画先拿什么?第一眼看中的准没错。”他从满屋书丛中抽出一套白绵纸的明代钤印印谱,略作翻检,便深知这一屋书的价值。该书一套八册,虽经五百年岁月沧桑,依然纯白鲜红。后据国家图书馆相关专家查证,此乃全本,以前只是听闻,从未得见。书的序言里,记录了成书的故事:明代从古墓里发现一桐棺,棺内竟装藏秦汉代以来各种印玺,以官印为主。于是便钤印成书,并在首页用篆印注明每册用朱砂分量,以防假冒。杨璐认为此事或古人杜撰,但是此书无疑是历代篆刻者的珍贵参考资料,据说也得到乾隆皇帝认可。夜读古书,读到入神处似与前人心语对话,此时便给古书写题跋,如2002年题写此书:“秘籍谁家物?名镌邓石如。白棉皎日月,赤篆灿虫鱼。天禄思孤本,桐棺出六书。挑灯勤考证,疑复入殷墟。”邓稼先是邓石如六世孙,见到签名“邓稼先稚存”的楷书习字帖,是明拓片,杨璐说:“若建两弹元勋纪念馆,应献出此帖,以为纪念。”
邓石如藏书版本、内容俱佳,多印有藏书章。面对这些书,杨璐能读出藏书人的性情。他认为邓石如是把藏书当作学问来研读。从其所作大量题跋、批注可见字字心血,尤其是书中缺字,都被一一考证补全。受此启发,杨璐编辑出版了一套“无缺字本”名家碑帖。包括欧阳询书《九成宫》、颜真卿书《多宝塔》、柳公权书《玄秘塔》等,方法是遍访诸碑,对碑拓缺损处详加勘查考证,一一证明其原为何字,又广泛涉猎诸家书迹,选择其笔意相同的字弥补缺处,与全碑浑然一体。比如柳公权的《玄秘塔》帖,便补足了51个缺字。有人戏称,此帖成了形式上的善本,原帖反成了“残本”。近日在国子监叙香斋聚会,见到壁间悬挂的竟是此“无缺字本”拓片。
对于邢之襄的一屋藏书,杨璐在书中《购进南宫邢氏藏书》记述:“善本塞庭除,摩挲感慨初。枯荣君子泽,聚散世家书。北苑钦风骨,南宫揖笠车。公诗余付梓,夜读听呵嘘。”据说新中国成立初期,因其弟徐冰(邢西萍)在统战部工作的关系,毛泽东曾多次去邢家翻阅古书。几十年以后,杨璐也成了这批藏书的幸运读者,他不仅从中发现了清代书法家翁方纲亲笔批校的苏东坡诗集,还有一套稀见的和珅家族诗集。据说当年和珅被赐死后,嘉庆十六年,爱新觉罗·裕瑞刊刻了和珅诗集,不久,便被夺爵革职发落东北。此后无人敢再出版和珅诗集。二百年后,读书人杨璐据此整理校点出版了《和珅诗集》,并增加了和珅在衣带上题写的一首绝笔诗,以及嘉庆皇帝对此诗的评语。事实上,皇帝也认可了和珅的才气。杨璐在书上写道:出版此书不涉及历史人物的评价,只为研究者提供必要的客观史料。据此思路,《严嵩诗集》即将出版。
杨璐藏书、编书的缘分,看似偶然得来,却又是必然。藏书、编书之乐,皆因读书而生。十几岁的时候,杨璐因读到沈从文先生的书,便给沈公写信。来往之际,沈公得知少年杨璐习得一手老练的草书,且与自己师出同门,便请杨璐代为誊抄书稿。如今,杨璐仍珍藏着沈从文的创作手稿。随着沈从文的名字被写进文学史,这批手稿将成为珍贵的历史资料。
杨璐还有一个三十年未变的习惯:坚持用草书记日记。因为爱读诗词,有感而发时便以诗词自娱。岁末一日,副总编手捧纷繁报表匆匆而来,璐诗兴正浓,伏案曰:“请坐,稍安。待我写完此七律赠君。”副总编哭笑不得。
朋友要给杨璐刻一枚藏书章,他执意让朋友改为“读书”印。在他看来,藏是为了用,藏而不读,再好的书也意义不大。所谓藏书家,不过是个读书人而已。在这一方面,他称沈从文、谢国桢和王世襄三位藏家永远是读书人的导师:“沈从文不计成败苦干终生的事业雄心,谢国桢藏书著书与美食美景兼顾的高雅清心,王世襄收藏著书举重若轻的冰雪童心——读书人一生有此三心,足矣!”王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