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之声 | 尚刚:大唐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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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刚,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史论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院学术委员会主任。从事中国工艺美术史的教学和研究逾30年。发表学术文章近60篇,出版个人著作9种;研究和教学成果6次获得省部级政府奖励;2007年被评为宝钢优秀教师,2008年被评为北京市教学名师,5次获得清华大学“良师益友”称号;负责的中国工艺美术史2009年被评为国家精品课、2013年被评为国家精品资源共享课。

中国古代有许多设计巧妙,制作精工的器物。由于联系着主人的高贵身份,联系着主人后代刘备的赫赫声名,河北满城西汉窦绾墓里的长信宫灯最为人熟悉。不过,设计、制作更精妙的还是唐代的金属香囊。用香方式,古今不同,今人偏好香水,古人喜爱熏香,常靠燃烧香料吸闻香味。金属香囊的精妙正在于烧香的结构。

唐代的金属香囊一般形体小巧,固然也有大到将近13厘米的孤例,但绝大多数作品的直径仅在5厘米上下。它们造型若球,分上、下半球,可以开合。为进空气散香味,囊身通体镂空花纹。其内部构造令人赞叹,原理与现代陀螺仪的万向支架相同,有同心圆的两个机环和一个焚香盂,囊壁与外环、外环与内环、内环与焚香盂分别活铆。使用中,铆接的两个部件相互垂直(图1)。不论香囊如何转动,焚香盂依靠自重和部件的联接方式,始终保持水平,令内置的香料与香灰、香火不外漏。香囊之外有链钩,可随身挂配,能满足喜张扬的唐人随身携带,处处熏香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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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沙坡村香囊

魏晋以来,佛教盛行,不过,释家的经典大抵译自梵文,总有难读的字、难解的词。于是,为了诵读、理解方便,有学高僧便编撰辞典释音解意。在今存的这类唐代辞典里,解说最多、最全的是慧琳和尚的《一切经音义》,它成书在9世纪初。书里,两次为香囊专立条目,其卷7里的解释尤其详备:“按香囊者,烧香器物也。以铜、铁、金、银玲珑圆作,内有香囊,机关巧智,虽外纵横圆转,而内常平,能使不倾。妃后贵人之所用之也。”不仅说清了名称、材料、形制、设计、功能,还指出了使用者。

金属香囊可以佩挂在衣外,也常常置于袖中。使用者不仅有“妃后贵人”,还有风流少年,随身携带香囊甚至成了贵胄的典型标志,故章孝标《少年行》诗云:“平明小猎出中军,异国名香满袖熏。画榼倒悬鹦鹉嘴,花衫对舞凤凰纹。”

唐代的金属香囊虽有铜、鉄、金、银等多种材质,而如今能见到的,只有银质的一种,好在,它们数量尚多。今日的西安是大唐都城所在,“妃后贵人”云集,所以仅仅在那一带就出土了8枚。同时,海内外还有不少公私收藏。一千多年过去,数量依然众多,当年银香囊的风靡可以想见。

在西安一带收获的香囊里,何家村窖藏和法门寺地宫的出土物最受关注。何家村窖藏入埋在8世纪中叶,其主人应为达官显贵。法门寺地宫封闭于874年,其遗物最高贵,是皇家礼敬释迦牟尼真身舍利的贡献。一般说,器物等级越高,就越精美。可是法门寺遗宝的等级虽然最高,但以其香囊(图2)比对何家村的收获(图3),那么,两者艺术造诣相去悬远:何家村作品装饰灵秀,法门寺遗物花纹呆板。其实,这种情形不独见于香囊,唐代金银器,甚至工艺美术的各品类都有后不如前的现象,而8世纪正是大唐艺术的高峰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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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法门寺大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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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何家村香囊

这类熏香器具怎么称呼?却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学界称之为“香囊”还是晚近的事情,以前,研究者则称“熏球”、“熏炉”、“香薰”等等。转折发生在1987年,这一年,在法门寺寺塔地宫的大批宝物里,包含着一大一小的两枚银质圆形熏香器具,而同在地宫的石刻《衣物帐》明确把它们记为香囊。按功用、看形制,以“熏球”等等命名不算离谱,但特别是在法门寺地宫发掘后,倘若仍然如此称呼,性质却绝似起外号,而“熏球”之类的称谓如今还被许多艺术史、设计史学人沿用,又显示着这两个学科的闭塞。

然而,对于这种熏香器具,香囊只是称呼的一种,唐代还有两个名词也指它。在官府文献里,有个加标主要用途的称谓——“衣香囊”,它见于玄宗皇帝下令编修的《唐六典·少府监》。再一个就是诗歌中的“香球”。按照一般的语言理解,囊的形状扁平近袋,与圆形了不相干。应当为着避免歧义,唐人又把它称为“香球”,元稹还借以赋诗讽喻,其《香球》诗称:“顺俗唯团转,居中莫动摇。爱君心不恻,犹讶火长烧。”因为“香球”更能揭示造型的特点,在后世,这个称谓也被通用,“香囊”之名反而不彰。

唐代的宫廷奢侈品大多由少府监的中尚署成造,而中尚署也是今日能准确指认造作金属香囊的唯一衙署。《唐六典》说,每年腊日(十二月初八),中尚署都要进“衣香囊”。当年,中尚署造作的香囊一定不少,因为,除宫中自用之外,帝王还以之赏赐重臣,如《安禄山事迹》卷上载,日后叛乱的祸首安禄山便曾受赐。香料燃烧会生热,金属传热能发暖。所以进献衣香囊挑选在寒冷的腊日自有用意,应当牵连着香囊的另一个用项——暖手。对于这个用项,唐人早已点明,在描写姣好女子时,白居易就有“拂胸轻粉絮,暖手小香囊”之句(《江南喜逢萧九彻》)。

银香囊太过精彩,故唯独它们今日声名赫赫。但在当年,香囊还有玉石的、丝绸的。可惜,它们的实物均已不存,只能靠文献勾稽了。

关于玉石香囊,唐代文献里仅知一则记录,出在《松窗杂录·物之异闻》,还简洁到仅仅提到名词。记录绝少,应当表明当年的作品相当罕见。至于形制,也不难推测。为透香进气,香囊表面的花纹应当镂空,囊身造型则大体顺随玉材形状。材质所限,囊内无法如同金属香囊那般“机关巧智”,“纵横圆转,而内常平”,因此,香料也不会燃烧。清代的玉石香囊今日留存颇多(图4),应当可作形制的参考。伴同香文化的兴起,今日的苏州玉工也开始制作玉香囊,不过,以当代的工艺手段,制作难度依然很高。在更早的时代,香囊的罕见应当与制作艰难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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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清代白玉香囊

和玉石制品的罕见不同,古代的丝绸香囊数量很多,仅仅唐五代的宫廷用品就有不少记录。除去正史里的杨妃蹙金香囊之外,还有小说中的懿宗爱女同昌公主步辇上的“五色锦香囊”(《太平广记》卷237《同昌公主》)。杂史则说,五代后蜀国主孟昶生性“畏懦”,怕被人看到,竟在步辇上垂挂“环结珠香囊”的重帘以蔽面(《五国故事》卷下)。丝绸畏火,丝绸香囊内置的香料一定不会靠燃烧生味。至于形制,应当如慧琳和尚称引的《考声》的解说——“斜口香袋”,起码唐代如此。

加上后世小说、戏剧的渲染,李隆基、杨玉环的爱情故事尤其悱恻缠绵,因此,在唐代的丝绸香囊里,最著名的自然是杨贵妃自缢马嵬坡时佩带的那只。安史乱起,君臣仓皇亡命西蜀,香囊仍不离左右,可见杨妃对它的珍爱。杨妃香囊早载入正史。《旧唐书·杨贵妃传》说:“上皇自蜀还,令中使祭奠,……密令中使改葬于他所。初瘗时,以紫褥裹之,肌肤已坏,而香囊犹在,内官以献。”

尽管史家记下了杨妃香囊的故事,却未明言材质,于是,又引出了问题。或许因为银香囊声名太著,今日的专家总将它指为金属制品。然而,它却一定是丝绸的。之所以如此断言,线索是张祜的一首诗,其《太真香囊子》云:“蹙金妃子小花囊,销耗胸前结旧香。难为君王重解得,一生遗恨系心肠。”张祜赋诗之时,去杨妃自缢尚不足百年,此为杨妃香囊的现存最早文献,自然较少以讹传讹,三人成虎的毛病。

其实,仅仅一个“蹙金”,已经说清质地。以今日的知识,蹙金仅为装饰丝绸的一种刺绣做法,即把捻金线盘钉在绣地上以为花纹。唐代的蹙金绣(图5)已有多件出土于法门寺地宫,而在当年的诗文里,“蹙金”一词也屡见不鲜,仍无一不是在说刺绣。如杜甫《丽人行》里的名句“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唐摭言·海叙不遇》则称:“赵牧,不知何许人。大中、咸通中,效李长吉为短歌,可谓蹙金结绣,而无痕迹。”其实,关于杨妃香囊的材质,北宋初年依然清楚,那时的小说还明确地说它是“锦香囊”(《杨太真外传》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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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法门寺蹙金绣小拜垫

议论过杨妃香囊的当代学人大多说它为金属质,理据在改葬之时的杨妃“肌肤已坏,而香囊犹在”。但是,从玄宗亡命西蜀,途中杨妃自缢,到重归长安改葬,前后不过一年半。时间短暂如此,则“肌肤已坏,而香囊犹在”极合事理。香囊上还有蹙金绣,如果香囊亦坏,反倒难以理喻。

金属香囊的结构机巧绝伦,这种设计起于何时?古籍曾有说法。《西京杂记》号称记述西汉长安轶闻,其卷2说:“长安巧工丁缓者,……又做卧褥香炉,一名被中香炉。本出房风,其法后绝,至缓始更为之。为机环转运四周,而炉体常平,可置之被褥,故以为名。”据此,则香囊的结构设计不晚于西汉。可是,《西京杂记》历来疑案重重,仅作者就有东汉刘歆、东晋葛洪、南梁吴均等不同说法。而根据描述的工艺美术品看,此书至少还留存着唐代的痕迹。回到金属香囊,已知的物证最早在唐,而说其初始时代不晚于西汉,则仅有《西京杂记》。看来,稗官之言确实未可轻信。这样,在没有更多的证据之前,说金属香囊的结构是唐人的创造当该更有道理。

精妙的发明自然要被后世延续。《宋史·礼志》、《金史·仪卫志》、《元史·舆服志》、《明集礼》、《皇朝礼器图式》等都记录过历代宫廷的金属香球。与唐代相同,后世的香球不仅出现于宫廷,富贵人家也往往有之,如北宋汴京城中,贵妇人乘牛车出行时,“袖中自持”两枚小香球,随车的两个丫鬟仍持香球侍奉。“车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尘土皆香”(《老学庵笔记》卷1)。明代的大户也爱使用香球,《金瓶梅》里,李瓶儿便有“熏被的银香球。”似应留意的是,明人称熏被的香球为“闺房之雅器”(《留青日札》卷22),这应该表明,那时这类民间香球的使用者或以女子为主,而其形体也应较大。明代金属香球至今还有保存,如国家博物馆的收藏,其腹径13.3厘米,黄铜质(图6)。这样的香球形体偏大,自然也不易携行,所以也不配钩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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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明代黄铜香囊

玉石香囊和丝绸香囊后世当然也会制作、使用。玉石的,如前面提到的清人、今人之作。丝绸的,则有更早的实例。在福州的南宋黄昇墓(1243年),就曾出土绣花的罗香囊。其香囊形制似袋,长5厘米,宽4.8厘米,贴绣莲荷鸳鸯的满池娇图案。其鸳鸯纹“用钉金针法绣出轮廓”,“钉金”就是杨妃香囊蹙金绣法的别称。黄昇嫁为赵宋宗室妇,身份高贵,已知的唐宋上层妇女的丝绸香囊都取用同样的装饰手法,这难道是巧合?

据研究,蒙元时代,中国的香囊还西传伊斯兰世界。马穆鲁克王朝(1250~1517年)地在西亚北非,其巧匠已能用黄铜仿制中国的金属香囊(图7),唯形体颇大,常不设钩链,也被称作“暖手器”。不过,马穆鲁克工匠摹仿的只是结构,作品的镂空装饰虽有伊斯兰特点,但美妙、灵秀却远远不及盛唐的制作。15世纪末到16世纪初,若干穆斯林工匠迁居到了威尼斯,还把香囊的制作带到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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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马穆鲁克黄铜香囊

朝鲜半岛距离中国最近,双方的交流历来频繁,那里自然也有金属香球,如12世纪初高丽国王的三彩舆之一,便专贮“大金香球”(《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15)。而在盛唐时代,金属香囊已经东传日本。在奈良东大寺的正仓院北仓里,就珍藏着一枚银香囊,其内部结构虽然与唐朝不异,但形体甚大,直径18厘米,也不配钩链。巨硕如此,自然可用在“卧褥”之中,也能陈设室内。

顺带说说,正仓院是东亚古物的宝库,在其北、中、南三仓里,北仓的珍宝最受推崇。因为相信它们大多是奈良王朝圣武天皇喜爱的宝物,在天皇故去的第49天,由妻子光明子献给东大寺的卢舍那大佛,时在756年。还有,东大寺同中国大有渊源,为其卢舍那大佛开光的高僧就是东渡的鉴真法师。那时的中日关系可不像今天。(本文曾刊于《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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