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禾(香港)集团副总裁沈琳曾在一个别墅论坛上引用中国别墅指数研究,公布过2004年上半年的一个调查数据:在对别墅的购买倾向上,选择欧陆风格从过去的**突然回落到25.8%,而愿意选择中式风格的则上升到20%左右。她由此解读出两个趋势:越来越多人开始厌倦欧陆风格的居住,越来越多人开始回归中式居住。
该怎么解释这种现象?“我以为是中国的富人开始在居住上觉醒,开始有审美自信了。”北京大学建筑系教授董豫赣这么分析,“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们心虚到不敢审美,所以都要借着别人家的标准审美。现在开始有钱的这些人,已经不需要用别人的标准来衡量自己过得好不好了,他们本能地发觉自己向往的居住不是欧陆风格,也没办法是全部的古式。要理解居住是个系统工程,一种好的居住应该要适应生活方式、社会组织方式和它们随之产生的文化。欧陆风格演化自西方,因为我们的生活被西化了,所以它在生活方式上好像比中国传统的住居更适应我们。但是在文化方式和精神方式上,从本质上应该还是没办法和我们契合。实际上,中国传统的住居方式之所以开始使越来越多的人重新向往,是因为从本质上这种居住更能唤起我们的记忆,催生我们脑子里的那套文化结构。比如铺地板的砖为什么一定用方砖?因为老祖宗觉得地是方的。不过,中国过去传统的居住是适应古代生活方式的,已经不是我们现在日常生活的合适载体。有经济能力住上好房子的人遇到的痛苦是,在欧陆的房子里他们找不到精神和文化的契合,在古代中式建筑里找不到舒适的生活起居。也就是说,他们觉醒的时候,却找不到合适他们需求的居住,对这些想买别墅的人来讲,他们找不到中国式别墅。”
“从现在的条件看,能构造出和中国人契合的现代式居住还是需要别墅。”五洲建筑设计研究员副总工程师周静敏已经连续做了十几年世界各地的集合式居住研究,她对记者说,“因为中国传统文化是演化自天地的,要达到居住上精神的契合就必须满足这个条件,所以从这个角度,一般城市中的集约住房难以承载。或许这不是一个严谨的表达,实际上在西方,别墅是第二居所,它并不承载居住功能,而是为单一的娱乐功能而修筑的,比如专门为观山、观海,专门为滑雪、过田园生活。而中国古代的别墅,也经历了多种方式的变化,最早出现的南朝谢灵运的别业,其实是集经济和休闲为一体的大片建筑,或许更应该称之为庄园。实际上杜甫草堂也是这一类建筑,不同的是谢灵运的庄园体系庞大,还有大量属于他的耕夫,而杜甫的草堂只有一亩大,自己种植。这类别墅既是他们物质生活的保证,也是精神生活的空间。而再接下来最著名的是王维的辋川别业,这个别墅一开始是为了他母亲修道用的,建在山川之中,后来他退隐于此。从这些看,别墅这个概念在中国传统概念中也从来不是第一居所。不过在这时候,我用别墅这个词是为了突出‘墅’字,也就是有一方自己的土地。现在的房子,应该说只有别墅能有自己掌控的土地,能够直接与天地之间产生对话,土地实际上已经成了决定我们是否能回归中国式居住的重要环节。”
“如果能克服土地的矛盾,中国式别墅应该说是完全有可能的。从理论上讲,在中国古代的居住方式上改进它生活功能的不足以适应现代社会,然后延续它和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契合。我觉得最容易改造的是苏州园林,因为它的布局方式最容易在现代生活方式下复制——苏州园林的住宅实际上是变体的四合院,它还出现了与现在居住方式接近的楼房,而它的园林还纯粹承载着中国式的精神和文化。”董豫赣说,“其实出现找不到中国式别墅的这种尴尬是一种进步,证明我们意识到了,也开始在寻找了,这对经济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后的中国近代居住史有可能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甚至也可以说是回归中国传统居住的重新启蒙。”
回溯中国居住形态的演化就会明白:实际上,古人的居住和当时的生活方式、文化传统已经达到完全甚至是完美的结合,居所不仅是物质生活的载体,还是精神审美的载体,甚至成了古人自我心理自我理疗的空间。而现在中国人居住的问题在于,生活方式、文化认同和我们的居住方式本身是有隔阂的,正是这种隔阂,使很多人开始重新向往古人的居住。
重新梳理传统居住从物质到审美到最后能构筑心理自我理疗空间的细节,或许能更清晰地理解什么是居住的中国要素,什么才是中国式居住。
“可以这么理解,园林是中国审美的物化典范。”叶放对记者说。关于私人园林的由来,有这么一种解释:以前古代都是木结构房子,为了防火就在庭院里摆上水缸,后来水缸越来越大,为了审美开始种荷花养鱼,不过以前是对水有严格控制的,水缸多大都是有限制的,有些在北京做官的人回到天高皇帝远的水乡江南,就把水缸发展成水池,然后铺设山水开始放肆地审美。
从这个解释上讲,园林是接着以居住功能的四合院进一步物质审美化的过程。不过按照中国园林专家周维权教授的看法,园林开始于达官贵族大四合院里的花厅,那是当居住功能发展到极致就干脆辟开个独立的接待客人的审美娱乐空间。“无论哪一种说法,有共识的是,园林的由来就是中国居住从物质功能完全发展后,舒展开一个独立的审美空间。在此前一开始的居住审美就是在居住宅子细节上的美化,比如种植树木,雕龙画凤。可以这么说,当园林脱离四合院开始独立出现的时候,园林就是中国居住审美的独立空间和成熟形态,当然这都要来自物质和经济基础。”叶放说。
在苏州园林管理局原副总工程师园林专家黄玮的理解当中,苏州园林不仅是中国居住审美功能的载体。“中国园林发展有两条主线,一个是帝王园林,一个是民间的私家园林,苏州园林是私家园林的代表,也是中国居住的审美代表,它的密集出现是在唐宋。私家园林的出现很自然,我们想象一下,古代的城市都是庭院结构,没有现在的娱乐和公共空间,所以一个人要审美要娱乐就要自己营造。我是这么认为,中国的城市的私家园林也就是苏州园林的真正前身实际上是在宋朝才大量出现的,当时江南地区是全国最富庶的地方,聚集了大量盐商,这时物质基础保证有能力审美了,但实际上更重要的,当时的庄园经济制度已经瓦解,像谢灵运那种原本靠着郊区的庄园满足自己的物质生活和审美需求的士族失去了以前的生活基础,他们只有入世为皇帝所用才能继续生存,在这个时候魏晋南北朝居住在郊外别墅、庄园的士族只能到城市来,但他们现实压力其实很大,失去了往日的经济基础,如果没能讨到皇帝和统治阶级的欢心自己就一无所有,所以在那个时候流行造园,实际上是为了营造所谓的壶中天地的感觉,舒缓压力催眠自己。”黄玮对记者说。
“所以你可以看到,苏州园林的每一个布景、每一个细节实际上都有典故。比如几乎所有的园林都有可以登高的假山,还有以水环绕的岛,你一走进拙政园就可以看到,一水绕着三个岛。古人崇敬山岳,是因为山高势险犹如通往天庭的路。事实上传说中的神仙不是居住在昆仑山上,就是居住在蓬莱仙岛。园林里布置这些东西,其实寄予的是主人的想象,当他们不堪重负的时候,就走进园里,通过摆设的细节催眠自己进入典故中去。园林的舒解空间还在于,他们通过自己营造的景色表达感情。中国古人说情景交融,一定的景有一定的典故,而每个典故都有要表达的情绪,可以这么说,园林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是这个主人写的最大文章。从这个基础上就可以理解,做对子其实是希望通过自己布置的景色让参观的友人理解你的心境,这显然是古人含蓄的沟通方式,所以你看古代没有精神医师,文人虽然动荡却活得好好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的居住发展到苏州园林实际上已经架构了居住的所有需求:物质、文化、社会组织形式,甚至心理疏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