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还乡
● 雪潇
已故小说评论家雷达多年前他偶然回了一次天水老家,偶然写了篇散文《回乡》,竟大获赞誉,热闹不已。这当然是因为雷达的文笔好,但也不全是他的文笔好,他书写了“回乡”这个文学的永恒话题,也是写作成功的原因之一。
“回乡”主题对于一个写作者是如此的重要,可是唐朝大诗人李白却偏偏疏忽了这一点。李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一生给祖国的大小山川(比如庐山,比如蜀道,比如那个人们闲了下来就“踏歌”的小地方桃花潭)写了那么多的诗,他就是没有给自己的家乡秦安写一首(哪怕是一首短得不能再短的五言绝句);他哪儿不能“保持沉默”,偏偏要在事关乡关何处的重大问题上“不置一词”;他在帝国的大地上留下了那么多诗人的工作痕迹(诗人的工作就是旅游然后写诗),偏偏在自己的家乡没有留下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他一生游历过大半个皇国,他于北黄河、南长江之间云雁往还,能去的地方他基本上都去了,他为什么偏偏就没有回到自己的祖籍成纪(今秦安)来“寻根问祖”呢?这一切也太不符合逻辑了,也太怪异了。这“静穆的伟大”让本人这篇《李白还乡》的作文,一开始就面临着这样一个质疑:秦安真的是李白的故里么?
人们一般认为,中国的李姓一族,源远流长。其祖颛顼,为尧帝的“大理”,故其族为“理氏”。理氏后人理征刚正不阿,被暴虐的商纣处死,其妻携子出逃,一路向西,沿途摘李子为食,得以活命。为谢李子救命之恩,也为了隐名埋姓,故改姓为“李”。大约他们流落到陇西一带时方才喘息驻足,故陇西即成李姓故园,而成纪的李姓,则是与陇西李姓“各表一枝”的一脉。自李广、李陵而下,成纪李氏作为“名门”“望族”依然英才辈出——比如唐朝的李白。
生子当如孙仲谋,那是水乡江南人的说法,要是让黄土高原的秦安人说,那就是:生子当如李太白!
然而,这句“大白话”,秦安人却是挂在嘴边一直说不出口——毕竟李白没有出生在秦安,毕竟生在秦安的只是李白的先人。秦安人能说出口的话是:李白,祖籍甘肃秦安。
在《与韩荆州书》中,李白自陈:“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李白又在《赠张相镐二首》其二中这样自报家门:“家本陇西人,先为汉边将。”语中既有李白对自己个人素质记忆犹新的强调:“十五好剑术”,也有对先祖事迹不无炫耀的申明:“先为汉边将”,复有对自己族望所在言之凿凿的宣示:“家本陇西人”。据此,雷达先生说:“总之,李白自认陇西成纪人,再清楚不过。李白还喜欢自称‘羲皇人’,所谓‘学道三十年,自言羲皇人。轩盖宛若梦,云松长相亲。’‘清风北窗小。自谓羲皇人。’‘羲皇’就是被史家尊为‘三皇’之首的伏羲,传说他生于陇西成纪。”
如果说世上的英武者莫过于飞将军李广,那么世上的大文豪也就莫过于“谪仙”李白。他一生四海为家,高挂诗歌的风帆于楚汉之间云来鹤往——“流落楚、汉”,他一生的游踪,可谓东西飘荡而南北恣肆,在这样的奔放与漫游中,他一定会深藏着一颗回到故乡成纪来“寻根问祖”的深愿,他一定会于大唐盛世的某年某月某日悄悄地来到他的老家:那片黄土地上、大地臂弯里的秦安——从道理上讲,从逻辑上讲,从情感上讲,似乎这样的判断是成立的。他有种种的理由应该来到他的老家,我们也有种种的理由希望他来到自己的老家。
李白的从叔李阳冰,是李白生平遗作的整理者,他在给李白编辑完《草堂集》后写的《草堂集序》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李白的悲凉故事:公元762年冬,李白一病不起。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李白将自己平生的诗笺文稿,委托给他的从叔李阳冰,“枕上授简,俾予为序。”李白临终,托稿求序于李阳冰,对于一个文人来说,其重要性胜过了政治家的“托孤”。就在李阳冰给李白写的《草堂集序》里,李阳冰说:“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之将死,其言一定也真,所以面对这一不容置疑的记载,雷达先生断然认定:“‘枕上授简’一语何其悲凉!试问,枕上确定的‘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一语是什么意思?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李白的真正故里何在吗?”
而接下来的问题是:李白一生有没有回过他的秦安老家?哪怕只有一次。
然而,光有推理是不够的,重要的是要有证据!
对李白诗歌及李白身世极有研究的山东学者何树瀛《李白考谜》认为李白是到过成纪的,他甚至认为“李白生于陇西成纪”,为此他进行了极其认真严谨的考证。但是仔细研读他的《李白家世·祖籍·生地考辨》《李白五赴陇西成纪探家考》及《李白开元十年秋二次出蜀后为何不回蜀中探家——二论李白生于成纪兼同王辉斌同志商榷》诸文,感觉他的论据仍然不够充分而可信。而天水有本土学者言之凿凿地认为,李白不只是确实来过,并且他还登上了天水南郊那个著名的杜甫也上去过的南郭寺,并且也留下了一首诗。这首在天水人心目中“诗”之凿凿的《南山寺》全诗如下:
自此风尘起,山高月夜寒。
东泉澄澈底,西塔顶连天。
佛座灯常灿,禅房香半燃。
老僧三五众,古柏几千年。
有天水学者认为:“《李太白集》从各地方志就曾补入公认的李白佚诗:《题顶峰寺》‘夜宿顶峰寺,举手扪辰星。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普照寺》‘天台国清寺,天下为四绝。今到普照游,到来复何别?楠木白云飞,高僧顶残雪。门外一条溪,几回流岁月。’还有《灵墟山》《望夫山》《登黄鹤山》《游太山》等等,《南山寺》亦当为太白佚作。”这样迹近武断的推理,难以让人信服。所以,关于这首诗的真伪,人们一直存有疑虑,好多人怀疑它不是李白的“真迹”而是后人伪托的“赝品”。
仔细研读这首诗,从内容上看,东泉、西塔、古柏,还真是有些像。考之以杜甫《秦州杂诗》之十二,可知南郭寺当年确有一棵“几千年”的大柏树在彼。杜甫诗云:“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杜甫眼里的“老树”,可以佐证“李白”眼里的“几千年”。而杜甫诗中的“北流泉”和“清渠”,又可以佐证“李白”眼里的“东泉”。让天水人每每在说到这首诗的时候感到有些怯气者,主要还在于这首《南山寺》,意气平平,一点也不像是李白写的——没有万里归乡之后激动不已的热度、没有我们印象当中“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豪情,写得虽然工整,也没有大错,但是并不美气。按现代人对写作的理解,此诗显系“做出来”的而不是“喷出来”的,显然是“某个当地老师写的”而不是“京城来的大诗人写的”。也许,当时的南郭寺僧人们一定要李白“留下墨宝”,而毫无灵感毫无写作冲动的李白也只好勉而为之了——你们谁见过在这种应酬的场合能有上好的文字出现?
所以,面对“李白”的这首《南山寺》,秦安人拿出自己心目中的李白诗歌,两相一比,马上就觉得腰里软了许多,心中矮了半分,话也就“谦虚”了许多——觉得这个李白到过秦州的证据不够铁。而如果李白到过秦州这一判断不能“确立”,则李白到过秦安的判断也就不能“准确立”。
公元759年,也就是比杜甫大十二岁的李白驾鹤西去的前三年,杜甫客居秦州。
世界这么大,杜甫也想去走走,但是世界这么大,杜甫为什么偏偏要来到秦州呢?种种猜测,精彩纷呈。在种种说法中,说杜甫西向客秦“不是单纯为了生计”,这个我表示赞同,但说杜甫来到秦州是因为“怀念好友李白……踏寻李白足迹……”,这个我却是实难苟同。杜甫在秦州确实写了四首致李白的诗。然而遍索其诗,却无一字言及李白的故里。如果杜甫是冲着李白而来秦州的,如果他和李白相熟得甚至知晓李白的故里,并且为着这个故里而毅然举家西行,那么,为什么在这些诗里杜甫却守口如瓶、只字不提呢?在这些诗里,杜甫提到了李白的生别于江南瘴疠之地、当时的逐客身份、在罗网的遭遇、白首、憔悴、谪仙人的外号、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好文采、嗜酒、天真、醉舞、行歌、被谤……写了那么多的信息,就是偏偏不说一说我们万分期待的信息——闭口不提李白的故里。
或许,对于杜甫来说,他心目中的诗兄李白,只是一个诗人而已,至于他是哪里人,这重要么?
由于李白没有只言片语说到过甘肃省天水市现在的秦安县、当年的成纪郡,所以,秦安人目前对李白还乡的描述,只能是一种想象式描述、推理式描述,而秦安人对李白还乡这一问题的学术态度,也只能是“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所以目前我们只能这样认为: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对自己的家乡、对自己的根、对自己传说中的故园之感情,都不会比一个真正的诗人更真切、更急切,而任何一个人对自己感情的遵从,也不会比一生豪放率性的李太白更彻底、更坚决,所以,如果李白能够有机会来到陇山之西,他就极有可能到天水,他就极有可能再伸其步,来到秦安。如果岁月静好,一切顺风顺水,则李白极有可能于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抱负之后,最迟在他的烈士暮年,他可能会像欧阳修《书怀》之所云:“青衫仕至千钟禄,白首归来一鹿车”,回到陇右,回到祖籍秦安,叶落归根,安度晚年。但我们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另一种可能的存在:即使李白很想回乡探亲,但当时的动乱时世,并没有给李白提供让他得以裕然还乡的时间。或者,李白要是觉得自己最终没有干出一番事业,没有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而且动不动就被贬、被谪,则他也很有可能由于面子的原因而不愿还乡。哪一个有志气的男人愿意以一个无功而还、落魄而归的形象而荣归故里呢?李贺《春归昌谷》诗云:“少健无所就,入门愧家老”,这天下游子的不归心态,当年也极有可能是李白的心态。
大约是2000年前后,秦安人在县城东南的凤山上,建了一座“太白祠”,秦安人民对李太白这位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唐代大诗人的尊敬与怀念之情,终于“有以祀焉”。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冒出一句话:“李白李太白,你老人家终于回家了!生不能至,魂兮归来。魂归故里,也算是一种还乡吧?”而天水近年来成功举办、声名日隆的“李杜诗歌节”,合李白祖居地、杜甫流寓地而咏怀之,正在把李白祖居秦安这一凿然于史的概念广告四方、浸洇人心。李杜光芒在,天水诗意长,生活在这片人文优雅、历史古老的土地上,我们是有幸的。愿李白和杜甫的在天之灵继续护佑世上爱诗的人们。愿我们从诗歌中找到自己精神的故乡。
作者简介
雪潇,身份证名薛世昌。1965年5月生于甘肃秦安。1986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教于天水市第二师范学校,现为甘肃省天水师范学院文传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诗歌及写作学。出版有学术专著六部:《文学创作论》(2002)、《现代诗歌创作论》(2008)、《论文学语言的来历及其使命》(2008)、《秦州上空的凤凰——杜甫陇右诗叙论》(2013)、《话语·语境·文本——中国现代诗学探微》(2015)、《中国现代诗歌内形式研究》(2018),现代诗歌集两部:《带肩的头像》(2003)、《大地之湾》(2015),散文集两部:《怅辽阔》(2004)、《大地上的小意思》(2016)。参编教材两部:《大学写作训练》(2009)、《百年新诗百篇导读》(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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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傅建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