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在国内美术院校科班毕业的艺术家或美术、设计领域的从业者,对于素描一定不陌生。从经历艺考到进入大学深造,学习素描静物、肖像,风景,抑或设计素描、创意素描,几乎成为每一位学生的必修课程,由此也让他们对素描产生或热爱或厌恶的情绪。而事实上,素描这门西方舶来的艺术形式,在引入中国后便一直在争议声中发展。
近两年,素描在艺术界又成为争议的焦点,许久不见的素描艺术展也频频现身:从2015年年底在西安美术馆举办的“素描的形态”中英国际素描交流展,到今年9月的“2016全国素描艺术大展”(中国美术馆)、10月的“大英博物馆藏意大利文艺复兴素描精品展”(苏州博物馆)都备受关注。关于素描的争议性观点亦屡见媒体:上海大学教授王洪义批评“脏兮兮”的“中国式素描”,陈丹青称“一切从素描开始,毁了中国画”,国画家史国良则指出陈丹青的素描理论是“混乱、片面的”,油画家冷军也表达了自己的不同观点。
在本期专题中,我们聚焦素描艺术,回溯素描艺术的发展过程,关注素描在引入中国后在不同历史阶段的特点,讨论素描艺术的定义范畴、艺术价值以及素描在美术教育中的功用意义与问题争议。
纵
贯西方美术史的多样演绎
在英国艺术史学家贡布里希所著《艺术的故事》的导论《论艺术和艺术家》中,他希望通过列举美术史中多位艺术家的作品,来阐述艺术的妙趣横生以及多样的鉴赏视角。其中的举例作品有几幅西方艺术大师的素描作品:在佛兰德斯画家鲁本斯描绘的《画家之子——尼古拉斯肖像》中,难以掩饰对他儿子的赞赏与深爱之情;阿尔布雷特·丢勒为其母亲所画的肖像,真实而形象地表现出老人的桑榆晚景,画作中同样充满了艺术家真挚的爱;伦勃朗的素描《大象》则以寥寥数笔的描绘,使观者感受到大象皮肤粗糙与厚重的质感,给人们观赏画作的习惯、角度、标准带来启迪。
尽管贡布里希在文中提及几张大师的素描画作并非意在单独强调素描艺术,但纵观整个西方艺术史,素描艺术在其中的位置不可或缺。西方素描艺术伴随着绘画表现技法的逐步成熟与艺术观念的更新不断发展演变,看似颜色单一、表现手法简单的素描艺术,却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吸引了诸多画家与流派进行了多样的探索实践。
我们所熟知的1.5万年前法国拉斯科洞穴的壁画不仅是人类绘画的雏形,在某种意义上亦是素描艺术的最早表现形式,而素描艺术真正得以快速发展则缘于欧洲近代史上第一场思想解放运动——文艺复兴。在美术领域,艺术家秉持人文主义思想精神,在美术创作中结合当时的科学发展,伴随解剖学、透视学的深入研究,素描成为当时艺术家研究形体、线条、明暗等造型规律的重要艺术形式,由此素描所表现的题材愈加丰富、技法更加多样。从早期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波提切利到全盛时期的“画坛三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再到德国文艺复兴的代表艺术家丢勒与荷尔拜因,透过这些艺术大师流传至今的素描佳作,可以看出古典写实风格的素描艺术在此时已然臻于巅峰。
欧洲文艺复兴后的17世纪至19世纪上半叶,整个美术史历经巴洛克、洛可可、新古典、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等诸多风格流派,不同流派所对应的艺术大师的经典之作共同演绎了此段面貌多姿的西方美术史。在素描艺术方面,众多艺术大师的探究实践使其开始逐渐独立为一种重要的艺术表现形式,不再仅仅附庸于油画、雕塑。巴洛克绘画艺术的代表画家鲁本斯的素描作品以灵动、变幻的线条表现为主,强调形体在运动中的相互转化与作用,注重对象和画面的节奏与韵律。17世纪荷兰艺术大师伦勃朗一生创作有2000多幅素描作品,构思巧妙,手法粗犷纵横,善于表达人物的内心情绪,其素描作品风格在继承意大利和尼德兰素描传统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独特的面貌;19世纪法国新古典主义代表安格尔认为“素描是真正的艺术”,其素描作品造型严谨,线条精细,气质优雅,被公认为美术史中的素描大师。
从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西方美术由印象派开始引发了艺术观念的转向,从而促使现代艺术的产生。进入20世纪,西方艺术的审美观、价值观发生转变,开始极力摆脱以往传统艺术观念的藩篱,从而进入不断“革命”式的发展阶段,由此,多样性艺术观念下的野兽派、达达派、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等艺术流派纷至沓来。在素描艺术方面,各流派的艺术家则以自身所坚持的艺术观念为准则,创造出素描艺术的多元表现形式。例如,后印象派画家梵·高的素描作品与他的油画一样有着饱满的个人情感表达,在画面中以点、线的有序排列表现出变换的视觉感受,风格狂野而独特,极具艺术表现力。而野兽派代表画家马蒂斯的素描作品,线条简练质朴,形象夸张变形,具有强烈的表现主义精神。
粗略梳理西方素描艺术的发展,素描最初作为探索造型规律的创作草图,逐渐演变为艺术内涵丰富、表现独立的艺术形式。正如马蒂斯所言“素描本质是个人的情感本能”,众多艺术大师以素描为载体表达多样情绪,他们的素描艺术实践也深刻影响着整个西方美术史的发展。
中
国百年素描观的沿革
从广义上讲,中国远古时期先民画在陶器上的朴素图案以及国画中的线描同样属于素描的概念范畴,只是中国传统的艺术价值观主要体现在天人合一、阴阳和谐等形而上的哲学理念,这与西方素描所关注的透视、解剖、造型等科学性的标准有着本质的区别。而素描作为一种舶来艺术形式,传入中国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百年间素描在中国不同历史阶段侧重不同、特点不一,最终形成今天中国本土化的素描观。
整体而言,素描在中国的发展境遇与国内美术教育的发展状态有着紧密的联系。20世纪初,伴随着近代“西学东渐”的思潮,以徐悲鸿、林风眠、李叔同、刘海粟等为代表的一批思想进步青年东渡日本或远赴欧洲学习绘画,他们学成归国后,或创办美术学校,从事美术教育,或创办美术期刊,为整个20世纪中国美术的发展做出重要贡献。中国近现代素描教学最早可追溯至近代美术先驱之一的李叔同。1912年他留日归来后,任浙江高级师范图画手工专修科主任教师时即开设素描、油画、水彩、图案、西洋美术史等课程。刘海粟与乌始光、张聿光于1912年创办上海图画美术院(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前身)并担任首任校长,他在当时国内美术教学中开创了人体模特与户外写生的先河;颜文樑在1922年创办了苏州美专,在素描教学中主张结构通过色调做出表现,力图将结构与形融合于色调之中,他的素描层次丰富细腻、光色柔和;林风眠于1928年在杭州创办了中国美术学院前身国立艺术学院。
在20世纪诸多艺术先驱中,徐悲鸿是中国素描教学体系的奠基人,他在留法归国后先后于上海南国艺术学院、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他提倡写实主义美术,认为西方的素描是一种科学艺术,强调素描为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重视素描作为造型基础训练的重要性和严格性。徐悲鸿曾在当时演讲中强调:“研究绘画之第一步功夫即为素描,素描是吾人基本之学问,亦为绘画表现唯一之法门,素描全面培养学画者眼、手、脑的结合。”同时,徐悲鸿结合中国传统的绘画法则六法论和自身绘画经验创造性地提出素描绘画的“新七法”,即:一、位置得益;二、比例正确;三、黑白分明;四、姿态天然;五、轻重和谐;六、性格毕现;七、传神阿睹。这在当时产生强烈的影响。新中国成立后,徐悲鸿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其素描教学思想在官方的认可与支持下得以全面贯彻,教学模式也就顺理成章地为新中国美术教育定下基本格局。
20世纪50年代后,社会主义阵营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全盘“苏化”,中国的内外事务倾向于苏联,其中不仅包括工业、科技等重要产业,在美术教育领域同样显而易见。此时,在素描教学领域,苏联美术学院教学体系(即“契斯恰科夫体系”)被介绍到中国。该体系一方面受法国明暗造型的影响,重视光的作用,同时又吸收北欧画派结构造型的特点,重视结构规律,将二者综合起来,并予以科学化、系统化,形成了比较完整的现实主义素描教学体系。1954年,全国高等美术院校第一次素描教学座谈会在中央美术学院召开,会后,苏联教学体系及其教学大纲体系便以规范的形式渗透于全国美术院校素描教学之中。
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中西文化交流愈加频繁,许多西方古典艺术大师的素描技法与思想观念被人们重新重视。国内画坛在“85美术新潮”后发生变化,思想活跃,包括素描在内的美术创作出现了更加多元的艺术风格,部分艺术家的探索丰富了之前素描造型的语言。但整体而言,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中国的素描教学基本由南北两种风格组成。北方素描教学以中央美术学院为代表,基本为徐悲鸿、契斯恰科夫体系的延续,注重明暗层次的丰富性,造型严谨性,强调扎实的造型基本功;南方素描技法则以中国美术学院为代表,基本属于法派的欧洲风格,注重结构与线面结合,在训练中强调个性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