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秩情缘 | 谭振孔:解放前后的广西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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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建校九十年,春华秋实,桃李芬芳,广西大学为国家和社会培养了学界才俊、政界栋梁、商界精英、文化名人及各类建设人才。在我校90周年校庆之际,特推出“九秩情缘——西大校友回忆录”系列推送,记录历届西大校友对曾经校园生活点滴回忆,感受广西大学九十年来润物无声的文化浸润和精神积淀。

解放前后的广西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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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振孔,国立广西大学法律系 1947 级学生,曾任轻工业部办公室主任、处长,1990 年退休。

我叫谭振孔,是广西大学法律系1947级学生,今年91岁,可以说与西大同龄。

我和西大的密切关系还可以追溯到我的家庭。我爱人梁絮才和我是同时期到西大就读的,她1953年毕业于西大历史系。我们是在西大读书期间结的婚,第一个孩子也出生于西大校医院。可以说,西大是我们学业、事业和家庭生活的起点。2003年,我的侄孙女谭敏又毕业于西大旅游系,使我的家庭与西大的联系更加深了。60多年过去了,虽然那段时光已经渐行渐远,但是我对西大依然魂牵梦萦。

爱人过世之后,我从她的遗物中找到不少当年在西大拍摄的照片,其中一张摄于西大旧址大门口,校门口两边挂有用毛体书写的“广西大学”牌子,照片中行走的是当时历史系的学生,我爱人也在其中。望着熟悉的大门和熟悉的校牌字体,还有青春飞扬的同代人,我真是激动万分。

2015年初夏,在子女的陪伴下,我终于回到桂林,找到西大的旧址,圆了我60多年的思念之梦。这次,借西大收集校友回忆录的机会,我也努力搜索尚存的记忆。对我来说,写回忆录等于重读一遍历史,在回忆中与亲朋好友重聚,也是一种怀旧。但愿我记忆的残片,能起到拾遗补阙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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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7月,广西大学史地系同学在校门外,右二为谭振孔的爱人梁絮才

我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题目?

我在西大学习的四年,正值解放前后,国家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西大也几经变迁、脱胎换骨,因此,这几年对西大的历史非常重要。

虽然我没有掌握更多翔实的材料,写回忆录并不容易,但考虑到经历这段历史的人不多了,年龄和我差不多的人大多不愿提笔写这段历史,这让我有了一点使命感。

抗战胜利后,西大回迁桂林,校本部在桂林南郊将军桥,校分部在距桂林市南25千米的雁山 ( 亦称良丰 ) 的西林公园,新生及农学部驻此。

我是1947年考进西大法律系的,大一便在西林公园度过。秀丽的西林公园给我留下的美好回忆至今难忘。西林公园曾是清两广总督岑春煊的住处,岑是广西西林人,故称西林公园。公园有围墙围住,里面有三座小石山,草木茂盛。最大的石山下有棵千年红豆古树,周围的景物都带有诗意,红豆树唤相思树,石山称相思山,石山有石洞,叫相思洞。山下有条小河从山底流入公园,二三里长,在公园的另一头,悄悄地从石板下流走了,这便是相思河。河上有几座小桥,夏天到了,同学们穿着各色泳衣,从桥上桥下跳入水中,宛如一群天使戏水天池。相思河两岸,桂树成行,花开时节香闻全园,即使在卧室里读书,也会闻到窗外送来的阵阵清香。相思河里游鱼很多,有些学化工的同学自制炸药炸鱼,炸昏游鱼漂起一片白。在相思山的另一侧,又有美丽的小湖泊 ( 碧云湖 ),湖中有木制亭榭,两岸有曲桥相连。在书余课后,亭中小坐,观看湖光山色,俯看湖中,游鱼可数。

公园不大,除了几座楼台式建筑,其余的便是散落的平房式房舍,这是师生宿舍及教室。园内住着几百人,却十分安静。公园的后门是一片开阔的农田,那是农学部的畜牧场,旁边是一片桉树林,供人散步,西大第一任校长马君武墓地坐落在此。公园的大门前面除了两条雁山小街,就是巍然雁山,山脚下的垦区是西大的农学部农场和疏落的西大校舍。每逢春夏之交,大山开满杜鹃花,阳光照耀下一片绚烂。

我刚上大学,初次到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想不到又在这仙境般的西林公园学习,我和同学们都交口称赞,这确实是读书的好地方。但是当时的国内形势并不允许我们安心读书。当时内战正酣,物价飞涨,国民党统治区金圆券疯狂贬值,我们一拿到家里寄来的生活费,就赶紧换成大米,每月用大米到农民家里包饭,吃不饱,穿不暖,生活极为清苦。但是校园里也有醉生梦死的另一角,那就是从香港、广州、福建来的同学,他们多有华侨和大商人的背景,常拿洋货炫耀。他们常常在饭店吃高级餐,信教的把筷子摆成十字,先行祈祷。每逢周日月末,他们从桂林拉来一群男女洋人做礼拜,跳交谊舞,唱圣诞歌,他们交流的语言是英语,在校园内显得与众不同。

校园表面的平静不能掩盖当时暗藏激烈的阶级斗争。我记得刚开学不久,在礼堂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国民党当局宣布释放三名被捕的同学,条件是不得泄露监狱里的情况。广西省主席黄旭初来校演讲一次,内容是反对共产党的参军政策。此外,在相思桥头的一幅砖墙上,经常有人贴出重庆、昆明、上海、浙江等地的大学生反饥饿、反内战、控诉特务入校杀人的简报,还有重庆出版的《民主报》等。白天报纸被特务撕掉了,晚上又有人贴出,大家都很喜欢早起看晨报。西大的特务活动不算最猖獗,但每年招生都安插部分“退役青年军”作为特务骨干,以监视同学们的活动。所以,同学间多都互通信息,告之谁谁是“青年军”以互相保护。在饭店或商店都挂了“勿谈国事”的条子,所以多数同学对政治都三缄其口。当时淮海战役鏖战正酣,我每天都在图书馆看《大公报》( 当时较客观报道的报纸 ),边看报边看地图,令人吃惊的是,解放军进展非常神速,几乎一天几百里,步步向南京紧逼。可以说,当时的多数人都认为国民党即将灭亡,但是这个信念只藏在心中。

1949年底,我的家乡南宁解放。解放后没几天,我随几位同学返回桂林母校,进驻将军桥校本部。

返校后,母校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人员减少了许多,减少的原因可能是桂林先解放,不少同学跟解放军走了,也有些同学随富裕的家庭离开了。我们刚刚回到学校,生活比较艰苦,但后来有公费 ( 补贴 ),虽然只能吃糙米,但是比解放前好很多。相反,同学们互相间讲平等,积极性较高,对学校组织的各种活动都愿意参加,我很快就入了团 ( 新民主主义青年团 )。

当时在校园里常常能感受到一股革命气氛,因为到处在唱革命歌曲,包括解放区的歌和苏联的歌,歌词含义好旋律又好听。每天早晨,几个大操场锣鼓喧天,有长长的扭秧歌队伍。因为刚刚解放,教授上课还是旧的一套理论,还牵强附会地解释他的理论是符合社会主义的,学生爱听不听。当时学校遇到的主要问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的思想不一致,特别是文、法、商各系。归根到底是对党领导的革命认识不完全一致,对新中国性质的认识不完全一致。西大是从旧社会来的,每个人的思想不免带有阶级的烙印。现在西大已经回到人民手中,人民希望她培养更多更好的有用人才。假如思想不统一,培育人才的任务是完不成的。那么,西大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把大家的思想统一起来的呢?解放不久,当时广西省主席张云逸将军推荐杨东莼来校任校长,不仅亲自护送到校,并配给一辆吉普车和一名共产党员为警卫员。杨校长原来也是共产党员,后加入九三学社,能理解并准确执行党的政策。这是一个重要原因。另外,根据我亲历的几次政治运动,以及我观察到的西大的变化,总结出几条经验:

1. 大搞思想改造运动

当时大家思想不一致主要是由看问题的立场、观点、方法的分歧引起的。思想问题就用思想方法解决,杨校长响亮地提出在全校大搞思想改造运动。全校文、法、商等各系用较多的时间开展政治学习 ( 理工各科系用时较少 ),学习的主要教材是《辩证唯物论》《实践论》《矛盾论》《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国家与革命》《社会发展史》等,学习的方法是自学、小组讨论、报告会、辩论会等,学习的地点在宿舍、教室、食堂,参加人员为全体师生员工,真是热火朝天。食堂太小,辩论会改在礼堂开,辩论双方唇枪舌剑。通过学习辩论,许多人的思想得到了自我净化,许多反动思想被压制下去了。同学们在以下问题上达成共识:任何一种思想都会带有阶级烙印;任何一种事物都会有自己的发展规律,不会因个人的意志而转移;评判任何事物是否对,是看它是否促进新生事物的发展。有了共同的标准,才能缩小分歧。

2. 参干运动

1950年,中国大部分地区虽已解放,但是台湾、海南岛仍未解放。而美国已经发动了侵朝战争,将战火烧到鸭绿江边,战舰开进台湾海峡。同时中国人民解放军急需组成一支有技术有文化的强大的国防力量,因此到大学里招收一部分知识分子参加军队工作。

要当兵,大学生还是面临一定阻力的。首先大学里的老师们不是从欧洲就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受老师的影响,有的同学还在做留洋之梦。所以,学校掀起了大批判运动,批判崇洋、恐美、媚外的思想。同学们壮志满怀,投笔从戎,报名参军。西大又为国家输送近百名军队人才。

3. 土改斗争——大学课堂的必修课

中国的土地革命影响了社会各行各业各阶层人的心灵。它对西大的影响较大较深。

当时政府想把西大学生放到土地革命的熔炉中加以锻炼改造,我想政府的做法是正确的,这一做法让大学生到农村亲眼看到封建地主阶级的剥削是如何阻碍社会进步的。作为大学生,我也为有机会亲自参加砸碎2000多年的封建土地制度的革命,而感到无上的光荣。

1950年桂北清匪反霸基本结束,实行土改试点,桂林市委到西大招募50名大学生参加土改,我报名参加。经过简单的集训,我被分配到临桂县参加土改 ( 另一队分配到桂北贺县 )。土改中,我两次任土改工作组小组长。

1951年第一批参加土改工作的西大同学回校 ( 有的就地参加了工作 )。杨校长又指定其中的10名大学生暂不读书,而参加学校工作,我也响应参加了,我体会到学校对参加过土改工作的人是当作骨干来使用的。

1951年暑假,学校下令文、法、商、师范学院全体师生下放到广西合浦县参加土改。西大的一半师生浩浩荡荡来到合浦县。接下来的寒假,留在学校里的理工学院各系,不失时机地下到桂北兴安县、灵川县参加土改复查工作两个月。我当时已经是西大的工作人员,带着两个系到了灵川县,我是第二次参加土改。

至此,西大的全体师生,都已经过土改的洗礼,浴火重生。偌大的西大,顿时安静了许多,道是热烈也觉安宁。

参加土改斗争的同学,在乡下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访贫问苦,扎根串联,最后诉苦挖根,听到从没有听到过的故事。中国农民在地主阶级残酷剥削下过着悲惨的生活,农业劳动生产率很低,有的连简单的再生产也做不到,不进行革命怎么行?同时也亲眼看到土改分田后的农民生产积极性非常高涨,非常欢乐地劳动。同学们的思想感情很快转移到农民方面来。对农民立场的转变是阶级立场最伟大的转变,因为农民是人数最多的阶级。因而,对党领导土地革命的正义性有了正确的认识,增强了对党的领导的信任感。

解放后三年,西大经过多次重要的政治运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1952年我从西大毕业,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培育我四年的母校,走上了新的征程。昨日虽已逝,恩深怎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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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 年,谭振孔 (前排左一) 参加土改工作队

2015年我已经88岁高龄,由于思念母校,从北京回到桂林,千里迢迢来寻故地。此时,桂林南郊早已是高楼林立,母校啊,您曾在何处?

好在现在有网络。经查阅了解到,1953年,在西大原址组建了广西师范学院,一年后成为桂林陆军学校 ( 以下简称陆军学校 )。通过将军桥派出所,我知道了陆军学校的大概地址。在桂林工作的堂侄的帮助下,我们很快找到陆军学校旧址大门。但是凭印象,我知道这不是当年的广西大学大门。和守门的保安聊天才知道,陆军学校也几经变迁,北面还有一个新的大门。

当现在的“桂林陆军学院”出现在眼前时,我一眼就看到了门前那两棵大樟树,它们已经长成半米粗,但仍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仿佛在低头含笑地欢迎我们。我感到心跳加快了,眼睛湿了,就是这里!我亲爱的母校大门原址。由于是军事用地,此处不能进入,也不能拍照。经和卫兵解释寻访故地的心意,我们被允许进入旁边的家属区——当年也是西大的一部分,隔着围墙看主校区。虽然建筑有所拆盖,主楼已经不在,但是道路格局没有大变化。我依照记忆辨认着当年我工作过的图书馆、校医院所在地,尽管看不见它们,但是回到母校的身边,我感到幸福满满。

找到母校旧址的大门,也很快辨认出我和爱人当年在学校对面所租房子的位置——我们结婚和养育第一个孩子的地方,由于道路拓宽,房子的位置已经在路中央。接着,我找到印象最深的地标——将军桥,60多年沧桑,将军桥依然如故。烟雨朦胧中,我再一次踏上这熟悉的桥面。然而寻找爱人当时住过的女生宿舍却遇到困难。我记得宿舍在将军山脚下,然而地图上只有“斗鸡山”,根本没有“将军山”。根据地理位置,我估计是近处的那座山 ( 事后查到可能是现在的南溪山 ),但它已经被密密层层的房屋包围,不知如何接近。询问路边的住户和单位里年纪较大的人,他们不知道广西大学,更不知道女生宿舍。正当我失望地不得不放弃时,我爱人中学同学的外孙帮了大忙,他把我们带到那座山脚下。虽然老房子早已不再,但是那熟悉的气息使我立即辨认出:这里就是爱人住过的女生宿舍旧址。在这里缅怀了去世的爱人和往日的时光,终于了却我一个心愿。

随后,我们又驱车到雁山区,欲探访原西林公园校区的美丽风采。辗转几个单位,终于来到西林公园门前。现在这里已经称作“雁山园景区”,是个开放的公园。可惜因几天大雨,已经封园。好心的保安得知我们的意图,允许我们进入大门,园内果然汪洋一片。虽然未能进园,但我想公园内一定是好景如常吧!而山脚下已然崛起大片房屋,现在是雁山镇所在地,中科院的桂林植物园也坐落于此。

如今西大在新的道路上欣欣向荣,在校师生四万余人,是国内外著名高校之一。祝愿母校繁荣昌盛!永远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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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节选于《骊歌未阑——广西大学校友回忆录》,出版社:广西人民出版社

编辑:杨洋

审核:周丽静

主编:李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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