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蒋勋﹙1947年-),台湾知名画家、诗人与作家。福建长乐人。生于古都西安,战后举家移居台湾。自小成长于台北大龙峒,他认为自己的母语是西安的地方方言。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现任《联合文学》社社长。1972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1976年返台后,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并先后执教于文化、辅仁大学及东海大学美术系系主任。其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
凌晨大约五时,飞机开始降落。我拉开窗,外面墨黑一片。忽然想起登机前故乡华美灿烂的夕阳,那沐浴在南方近赤道的海洋中的岛屿,那里即使在冬季都温暖如春的气候,繁茂葱翠的植物,以及你——Ly’s M,你年轻健康的身体,美丽如山,也美丽如水。
我带着对你的深深的思念到这北国寒冷的大陆。
来到这样遥远的地方,好像是要知道多么思念你,又多么需要孤独。
“这会是矛盾的吗?”有一次你这样问。
是罢,也许没有一种爱能替代孤独的意义。
我背着行囊,走过清晨空无一人的机场。这个机场是重要的转运站,许多来往于世界的旅客和货物在这里集中,再转送到其它城市。
机场的建筑是钢铁支撑的结构,呈现着现代科技与工业的严谨精确;一些冷白的灯具使巨大而空无的空间看起来越发荒凉。
许多输送的钢质履带,一旦有人靠近,电脑控制的感应器打开,你就可以站在履带上,感觉到一种缓缓运送的力量,感觉到科学和工业的伟大,也感觉到在精密的科技设计中怅然若失的空虚之感。
“也许是因为清晨罢。”
我这样安慰自己。偌大的机场,除了少数从远处转机来的乘客,几乎整个机场是空的。一些卖钻石珠宝、烟酒或乳酪、鱼子酱的贩店也都还没有开始营业。
我好像站在缓慢移动的履带上浏览一幕原来繁华热闹却已经结束了的戏,繁华变成一种荒凉。
“有人吗?”
我好想对着那些华丽满是装饰的橱窗叫唤,看能不能从荒凉的界域叫出一些人的温度。
Ly’s M,好像那天看到你穿着刻板拘谨的衣服,像一个习于规律的公务员坐着,我觉得同样的荒凉,有一种冲动想剥除去那些外衣,看一看里面是否还存在着我曾经深爱过的有体温的肉体,有思维与有情感的肉体。
任何一种文明,任何一种繁荣,若是失去了人的温度,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荒凉的废墟罢。
是那么具体的人的温度,使我确定可以热爱自己,热爱生命,可以行走于艰难孤独的途中,不会沮丧,不会疲惫,不会中止对未来的梦想与希望。
机场建筑钢铁的结构里嵌合着大片大片的玻璃。玻璃的透明和微微的反光,使巨大的空间充满着各式各样真实与虚假的幻影。
停机坪上停着无数仍在沉睡中的飞机。
不知道它们是否也作着将要起飞的梦?
承载着因为不同目的而来,又去到不同地方去的旅客。
我要去的地方,似乎并不是一个目的,而更像是一个借口。
我真正的目的只是一种无目的的流浪罢。
Ly’s M,当你一步一步进入世俗的纪律与伦理的同时,我或许正和你相反,我正渴望松解开一切纪律与伦理的绳缆,我将告别码头、港湾,我将告别岸上和陆地上的牵系,独自去向那辽阔不可知的领域。
我想真正知道孤独的意义。
我想知道,一艘船,没有了码头与港湾,没有了绳缆,是否仍具有一艘船的意义。
一艘船必须首先知道它是纯粹独立的个体,它并不属于码头,也不属于港湾,它也同样不属于海洋。但是,当它认识到了自主与独立,它才可能选择码头,选择港湾,或选择海洋。
因为时差的关系,我确定了自己所在位置的时间,然后推算出故乡的时间。我推算这个时间你在哪里,做着什么事,在聆听着一门新的功课,或正学习着搏击的技术。Ly’s M,其实是因为孤独,我才珍惜了思念与牵挂的意义。
我扬帆出发的时候,知道远处陆地上有我眷爱关心的生命。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兄弟,姐妹,许多血源更远的亲族,或甚至我亲爱的伴侣与其实十分陌生的一两面之缘的朋友。
但是,血源仿佛一种大树的分枝,如同我们在某次旅行中看到的大榕树,不断延伸出气根,气根接触到地面,吸收了水分,又长成新的树干,仍然用同样的方法向外扩张。记得吗?Ly’s M,在你从那庙宇中祭拜出来的时候,你张望着蔓延如巨大的伞盖般的大树,发出了赞叹。
Ly’s M,或许你渴望着成为大树的一个分枝罢,成为那紧密的家族血源伦理中不可缺少的一员。
然而,我也许是那从大树飞扬出去的一粒种子。
我确定知道自己在土地上有血源的牵系;但是,我是一粒新的种子,我要借着风高高地飞起,要孤独地去寻找自己落土生根的地方。我最终或许是属于土地的,但我要先经历流浪。
你可以了解一粒种子寻找新的故乡的意义吗?
因此,看起来是背叛了家族,血源,伦理,当我孤独离去的时刻,我知道自己的背叛其实是为了荣耀新的血源。
我曾经凝视父亲,像凝视一名陌生的男子;我也同样凝视母亲,如同凝视一名陌生的女子。是的,Ly’s M,在他们成为我血源上的父亲和母亲之前,他们首先是一名男子和一名女子。
我要在告别血源的家族之前,用这样的方式重新思维家族的成员,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兄弟,姐妹,以及那些血源更远的亲族。
长久以来,人类尝试用血源建立起严密的伦理,一种抽象的道德,比如“我们爱父亲”、“我们爱母亲”、“父母爱子女”,这些出发于血源的伦理,转换成社会道德,也转换成法律。在许多社会,“不孝”是可以被法律具体的条文严厉惩罚的。
我们还没有能力从血源以外寻找另一种人类新道德的动机吗?
我不知道,Ly’s M,在我从心底轻轻向你告别的时刻,我看着冬日雨水洒落在绿色的植栽上,绿色的叶子仿佛十分欢欣地震动着,迎接雨水的洒落。我在想:关于雨水和树叶的血源,关于海洋和河流的血源,关于天上的云转换成雨水的血源,关于阳光和土壤,腐烂后的枯叶和苔藓,关于伤口和痊愈,关于争吵与原谅,关于遗忘与记忆……
Ly’s M,我们的爱是没有血源的。
我觉得,你是我遗忘了好几世纪的子嗣,在各自漂流的途中,因为一些身体的温度,彼此又重新记忆起了对方;我觉得,我曾经多么长久的亏欠对你的关心与照顾,在流转于巨大的轮回的孤独中,凭借着你忧愁的容颜,记忆起了我的允诺和责任;我觉得,多少次身体化为灰,化为尘土,在无明阗暗的世界无目的地飘飞,却终于知道,自己在那么微小的存在里,仍然如一粒种子,藏着一个可以重新复活的核心。在你来到的时刻,准备萌芽,准备在一个春天开出漫天的花朵。
在那个季节,我许诺给你爱与祝福,而不是血源。
真正的爱应当是一种成全。
我决定在道德与法律之外爱你,那是人类长久的历史不曾经验过的,我的爱,Ly’s M,将独自流传成新的血源。
REC
本期主播
雷科
中文系汉语言文学154
编辑:吴京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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