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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湖讲坛
5月6日上午,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人民日报》记者、著名作家李辉应邀做客石湖讲坛,他以“我眼里的沈从文和黄永玉”为主题,从独特的视角分享了相差22岁的沈从文和黄永玉叔侄二人间丰富多彩的故事。
小苏
沈从文是我很喜欢的作家诶!不知道李辉老师眼中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那可千万别错过李辉老师的精彩发言哟!
小科
穿越洞庭
翻阅大书
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著名作家李辉畅谈
他眼中的沈从文与黄永玉
各位同学上午好,非常高兴来到苏州科技大学来做讲座。一进图书馆,我发现非常巧,去年的5月6号下午是陈思和来石湖讲坛做的讲座,我俩恰好是同班同学,我们第一本书就是共同研究巴金。整整一年,我踏着他的足迹,来做另外一场讲座。所以,这是一种缘分,这也是何清老师无意间的安排,那么巧,所以我感到讲座前有另外一种小兴奋。
我们这代人是很特殊的一代。我是50年代出生,到了我10岁左右即60年代,文革爆发了,整个文化是被贬低的时代。所有的知识分子和作家有的被打成右派,有的是去牛棚,去劳改等等。文革期间,无书可读,我很快就下乡了,然后幸运的是在1977参加高考,从湖北随县考上了复旦,有幸和贾植芳老师、陈思和等同学的交往,有了一个新的开始。所以,所有的经历都是和一个时代相互相承的。
今天我所讲的题目是《穿越洞庭翻阅大书——我眼中的沈从文和黄永玉》。洞庭,是湖南的洞庭湖,沈从文、黄永玉他们叔侄俩从湘西离开了凤凰,穿过洞庭,然后走向了新的辽阔的世界。他们做了许多文艺创作,大家知道沈从文的《边城》等重要作品,黄永玉是他小一辈,是美术家、雕塑家,喝酒的人知道“酒鬼”的那个黄永玉设计的酒瓶,还有80年代的猴票等等。把他俩放在一起谈,是因为我82年2月毕业,分配到北京,开始在《北京晚报》工作,后来调到《人民日报》,一直工作到现在,今年10月份退休,在这些年中接触最多的就是文化艺术界的人。由于在大学期间,我和陈思和有幸结识了贾植芳先生,在他的指导下,由于在上海时研究巴金,到了北京之后,一方面,我一直希望继续延续研究巴金,采访在北京跟巴金关系好的人,如沈从文、冰心、萧乾、卞之琳、冯至等人;另一方面,因为贾植芳是胡风圈子的人,因此又有机会结识胡风、梅志、路翎等著名作家。我是这样的研究过程,有幸赶上80年代是中国最开放的年代,文化是一个重新的复苏,新时期文学的形成和老一代作家的回归构成了80年代文化丰富的景象。对于我个人而言,生正逢时,赶上一个好的时期。
沈从文的苏州情缘
言归正传,今天我要讲沈从文和黄永玉,他俩和苏州都有很密切的关系。沈从文的妻子是张兆和,合肥张家是近代史上的名门贵族,后来住在苏州九如巷。沈从文是1902年出生,21岁离开湘西来到北京,一心想成为作家。写作开始并没有得到很大的影响,后来得到徐志摩的赏识。1925年徐志摩在编《晨报副刊》,把沈从文之前一篇旧文重新编辑推出,正面做了介绍,这样沈从文就成为了徐志摩新月派最欣赏的一位年轻作家,如此沈从文一下子红了。由于徐志摩,沈从文认识了胡适,1928年他来到了上海,和丁玲、胡也频一起编刊物,同时在上海公学做老师,胡适当时是该校校长。在上课的学生中,沈从文爱上了学生张兆和。写了很多信给张兆和,张兆和将信件给校长胡适看,胡适不反对。1933年沈从文第一次来到了苏州九如巷3号,张家父母高兴地接纳这位向张兆和求婚的湘西“乡下人”作家,张父与沈从文有文化上的共鸣,他很欣赏沈从文。
(1935年萧乾为沈从文、张兆和与张充和拍摄的在苏州玩耍的照片)
沈从文和张兆和一生从上世纪30年代到1988年沈从文去世,两人没有分开,当然中间有一些矛盾和冲突,但最终还是走到了最后。在90年代,我和陈思和在编“火凤凰”丛书时,拜访张兆和女士,询问是否能编一本《从文家书》,她欣然答应。出版后得到很多读者的欢迎,还出了台湾版,研究者们对此也很感兴趣。在座的学生可能有听过之前石湖讲坛张新颖教授《沈从文的后半生:个人和时代之间的故事》的讲座,他最早不是研究沈从文的,他就是在90年代看到《从文家书》之后,非常喜欢沈从文的作品,为学生不断地讲解他的作品,后来写出了《沈从文的后半生》这本书,非常好的一本书。
(苏州九如巷的照片)
(李辉与张兆和的弟弟张寰和夫妇的合影)
有目的地追寻历史场景,则是我的另外一种情趣。有一次在苏州,我从十全街的住地出发,穿过大街小巷,寻访沈从文留在九如巷的踪影。之前曾常和沈夫人张兆和聊天,听老人谈她的故乡苏州,在九如巷3号这座小院里度过的快乐童年。小巷已非小巷,远没有老人描绘过的、我曾经想象过的那种雅致韵味。老房子大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七八十年代修建的那种粗糙的方块状楼房。不过,好在小院依旧,张兆和的一位弟弟居住在此。八十几年,在这座小院里,他看惯了秋月春风。走进去,但见南北两排厢房,白墙黑瓦屋顶,门前各有长长一排走廊,廊柱已显灰暗。院子中央一口老井,四周拾掇得干干净净,井水,映一片天空。井沿为青石板,高出地面约半尺,上面已磨出十多道或深或浅的绳沟。一间客厅里,悬挂着沈从文功力深厚的章草。他写的是人们熟知的李白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写得气势酣畅,龙飞凤舞里挥洒着沈从文沛然而出的激情。避难寄居苏州时,是他个人、也是整个民族艰难之时,现实令他忧虑。读《沈从文全集》,见他从苏州给外地的儿子写信说:“目前总形势计……在可见的日子内还要使人感到痛苦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还要经过些更大的痛苦才会好转。……但是应当相信,任何恶趋势都是会扭转的,惟决不会在目下可以希望。”再过几月,传来“四人帮”下台的消息,他在致友人信中说:“把我们所想象的几乎在一夜之间便变成事实。使得每个成年人都像年轻了十岁。”欣喜若狂的心情可以想见。沈从文书李白诗想必挥毫于此时。
沈从文的章草《早发白帝城》
张寰和先生,客厅背景是
黄永玉苏州之行与黑画事件
黄永玉先生也是跟苏州有些直接的联系。大家知道,他在文革中最重大的事件是“黑画事件”。1971年发生了两件重大事件:林彪坠机和中国重返联合国,前后基辛格和尼克松分别访华。过去一个封闭的武斗的中国,开始面向世界,融入世界。这时候,开始接待很多外宾,需要好的酒店。1953年,结束在河北“五七干校”的数年劳动生活,黄永玉回到北京。此时,北京饭店在靠王府井大街位置修建了新楼,据各方回忆,时任总理的周恩来亲自做出指示,安排一批画家为北京饭店新楼进行美术装饰。对于被打入“另册”并息笔多年的这些画家来说,这的确是一个令人高兴的转机。黄永玉应邀前来,具体负责整座新楼的美术布展设计。同时,中央大厅将有一幅围绕四周的新长江万里图大画,由袁运甫、吴冠中、祝大年和黄永玉四人负责。于是,1973年10月,黄永玉有了一次从北京到上海、苏州周游,然后再溯江而上直至三峡写生的旅行。
(1973年黄永玉的苏州白描长卷拙政园局部之一)
(1973年黄永玉的苏州白描长卷拙政园局部之二)
启程之前,一个偶然机会,黄永玉在老朋友、画家许麟庐的家中,应邀随手在一个册页上画了一幅猫头鹰,风波由此埋下了伏笔。黄永玉回忆说:“许家和我京新巷的家只拐两个小弯,相距不到五十米远,有时甚至端着茶杯,穿着拖鞋去的。三两天去一次或是一天去三两次都是有的。这天,老许拿出一本册页,说是一位名叫宋文治的南京画家放在这里的,请他顺便约请朋友为他画点画。我那天因为在准备旅行的杂事,心情不安定,怕画不好。许说,你就随便来两笔猫头鹰吧!于是我就真的‘随便地’来了这么一张以后要了我老命的这幅东西。”在外写生创作期间,临返北京的前两天,黄永玉听到一点风声:北京正在开展一个“批黑画”的运动,且扩大到全国追查“黑画”,其中主要的“黑画”是一张猫头鹰。他听了之后居然一点都不在乎,还懒洋洋地说:“唉!画一张猫头鹰算什么呢?我不是也常常画猫头鹰的嘛!”没料到,一回北京就明白了:批的正是黄永玉!
当时批判语是说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是充分暴露了炮制者仇恨社会主义革命现实,仇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敌对情绪。后来,正是担心画家的画被批判后,在国外肯定身价倍增,没有再继续公开点名批判,如此就算救了黄永玉。
这些都是沈从文、黄永玉与苏州很密切的关系,可以写很有意思的文章,我曾经写过《沈从文和丁玲》、《沈从文画传》等,将来有机会的话,我打算写苏州文化与他们两代人的关联。大家有时间,可以去苏州九如巷3号看看,现在门口已挂出保护的牌子。
结识沈从文和黄永玉
(“文革”期间沈从文在黄永玉位于京新巷的陋室“罐斋”)
我是1982年2月大学毕业,是春天毕业而不是正常夏天,我们是特殊的一届。本来文革刚结束的1977年夏天的大学招生都是工农兵学员推荐上学,但此时正逢邓小平复出,他抓的第一件事是教育和科技,要改变过去的推荐,要全国开始准备12月份的高考。我是77年12月份参加考试,78年1月份春节接到复旦大学通知书,2月份入学,与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二届9月份入学的同学,只差半年时间。所以我是2月份毕业,工作分配到《北京晚报》,恰好赶上4月份全国文联大会,在会议上见到了沈从文,他代表历史博物馆发言。因为研究巴金所以知道沈从文,随后去他家看望他。
在沈从文家里第一次读到黄永玉写他的那篇长文《太阳下的风景》。看得出来,沈从文很欣赏黄永玉。我的笔记本上有一段他的谈话记录,他这样说:“黄永玉这个人很聪明,画画写文章靠的是自学,他的风格很独特,变化也多。”当时,我主要研究现代文学,对沈从文、萧乾有很大兴趣。这样,我也就从沈从文那里要到了黄永玉的地址。由此相识,已有三十年多年。
由于住的很近,走路只需要500米,所以我经常会去沈从文家。1982年80岁的沈从文被黄永玉拉着回了趟凤凰,这是最后一次回凤凰。回来不久后沈从文就脑溢血,半身不遂了。沈从文出院后需要在家做康复训练,练习走路,他们的房子很小,张兆和要求他每天完成30圈,沈从文走了2圈就调皮地不肯走了。当时我在现场,在笔记本上都做了记录。我后来出了一本书《绝响:八十年代亲历记》,专门描写了在《北京晚报》做记者那几年期间接触到的老人,如周扬、胡风、沈从文、丁玲、曹禺、萧乾等等。通过书信、日记、文献和我拍的老人们照片,别样品读中国文学的那段历史以及这些文化名人的才情。
”
(1984年我拍摄张兆和帮助沈从文洗手)
“
黄永玉曾经在文章中写过,也跟我聊过,沈从文唱歌不行,五音不全的,但对音乐的感悟力是很强的。沈从文自己在谈创作时也说过,他自己是用音乐的旋律在写长篇小说。80年代是中国文化开放最好的时候,国外很多优秀的团队来中国演出。我正好负责音乐舞蹈电影电视和文学的采访,会经常去听音乐会。1984年,我把现场录音音乐会磁带送给沈从文,他一边听,一边落泪,说:“唱得真好!”他想到故乡的傩戏和民歌。
(上世纪30年代、40年代前后,沈从文论战发表刊物)
(九十年代初,李辉为《收获》写沈从文印象,用了《平和,或者不安分》来概括他的性情)
这是我写沈从文的一篇文章。1949年后,沈从文很少从事文学创作,主要从事古代服饰的研究,写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沈从文的学生汪曾祺曾写过一篇文章说沈从文是耐得住寂寞的,是很平和。的确他后来是很寂寞,实际上他本身并不是很平和,在上世纪30年代、40年代前后沈从文挑起了很多论争:1928年,沈从文跟丁玲、胡也频在上海办一个刊物,叫《红黑》,里面的创刊词都是他写的,写这个文坛需要我们年轻人来打破。另外,他跟鲁迅也有过争论,“京派与海派”的论争时,沈从文跟鲁迅打笔仗。抗战期间,他又提出“抗战无关论”的观点。他认为作家就是要创作,不一定篇篇都必须要谈到“抗战”二字。从我们现在回看当时,他的观点是对的,当时开口闭口谈“抗战”的作品,未必是真正的好作品。而那些不把“抗战”天天挂在嘴上的人,也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比如梁思成、林徽因,抗战时期进行文物保护。所以,每个人的职责不一样,一方面可以在前线抗战,另一方面也可以有一些人不谈抗战,但对民族的文化、传承和保留做了切实的工作。所以说沈从文过去是一个很激烈的人,并不是一个很平和的人,包括自杀。后来发生了变化,转向古代服饰研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其实他晚年也是这样,我第一次见他是1982年全国政协会议上,中国文联的一个分小组会,当时他发言,很慷慨激昂地批评当时外行领导内行的情况,说得很激烈的。
1988年我最后一次去看望沈从文夫妇,正好我出版《萧乾传》。萧乾是沈从文学生,在文革期间两人闹翻了。我当时问沈老,若萧乾要来见您,您见不见?沈从文回答:“他来了,为什么不见。”我回去后,立即很高兴地写信给巴金和萧乾,分别说了这事,他俩都很高兴。巴金说过他的朋友们中最有才气的三位是:沈从文、萧乾和曹禺,一直期待沈从文和萧乾能重归于好。很可惜,我去贵阳开会期间,沈从文突然脑溢血去世了。1988年7月21日张兆和给我写信,谈沈从文、萧乾和解一事。说我在沈从文逝世之前,确实如巴金所说,做了件“好事”。可惜沈从文去得太快,计划未能实现。不管怎样,这个结总算解开了。
沈从文在1949年之后没有再写长篇小说,没继续文学创作,转去做古代服饰研究。但是他写了很多家书,给朋友写了很多信。后来九十年代,我请张兆和编了一本《从文家书》,那是另外一种方式的文学创作。我认为沈从文是在所有作家里面写信写得最漂亮的,包括他早期写给张兆和的《湘行散记》,包括后来《从文家书》,都是非常好的,既是家书也是文学作品。沈从文从文学创作到古代服饰研究的转变,我不为他感到遗憾。对他来讲,反倒是一个拯救,就是一种历史的无奈状况下的最好选择。因为他本来就喜欢物质文化这些东西。汪曾祺跟我讲过,沈从文早年在昆明的时候,就收藏了很多民间的瓷器、绣品。所以他为什么研究服装呢?他当年就对这个东西感兴趣。我曾经在潘家园旧货市场收了一张沈从文的捐献收据,1952年他捐给中央美术学院古瓷器卅件,铁瓶一件,漆器一件。所以对文物的研究是他早就喜欢的,也不是硬性地让他改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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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辉在潘家园旧货市场淘到的沈从文捐赠收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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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兆和选编的《从文家书》)
“
1949年5月,自杀被抢救之后的沈从文致信香港的黄永玉,来信发表于《大公报》,劝黄永玉回来,说这里的人都想做事情,并告诫他回北京后,不要呆在城里,要去森林中,多住些日子,会有很多的创作灵感。1952年黄永玉举家回北京后,作为《人民日报》的特约记者去了小兴安岭,一呆就是半年,写了好多文章,做了木刻,拍了很多照片。我们知道黄永玉是个画家,但他阅读作品非常多,现在90多岁了,还在看《罗马史》、《丘吉尔回忆录》、《第二次世界大战史》等,什么都看,没有书看就睡不着。曾经有一年,黄永玉住在安溪招待所,忘记带书了,看到房间里有一本电话本,看着上面的广告,最后睡着了。黄永玉读我的作品会来信谈感想。读《胡风集团冤案始末》做了一百多条批注,有的是谈感受,有的是补充史料。有一次我去他那儿,他给我看批注,我就不还给他了,硬说你这眉批就是专门写给我的。这样的老人看书如此认真,我很感动。我打算写一本书,关于黄永玉读书记,因为他从40年代看书就写很多的眉批,关键还记得很清晰。
凤凰滋润成长
一路唱回故乡
(1923年,21岁的沈从文离开湘西,穿越洞庭,前往北京)
(1937年春天,12岁的黄永玉,离开凤凰,前往厦门,进入集美中学时)
对于沈从文和黄永玉两人而言,他们都是很小就离开家乡。1923年,21岁的沈从文离开湘西,穿越洞庭,前往北京。1937年春天,不到13岁的黄永玉,离开凤凰,前往厦门,进入集美中学。故乡是他们之后创作的源泉,带来很多灵感。我们都知道沈从文作品,有写湘西的,写城市的,写讽刺大学教授等等,这些作品都没有他的《边城》、《湘西》和《湘西散记》好。故乡对于他而言,感触最为深切,《从文自传》中有小时候的凤凰生活描写。黄永玉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一部《朱雀城》也写故乡,朱雀城就是指凤凰,张序子就是黄永玉本人,三卷80万字,写到12岁。第二部《八年》叙述抗战八年的经历,已完成第一卷,漂泊生活开始,呈现集美学校和安溪生活。正如黄永玉在1979年写沈从文的文章《太阳下的风景》中所说:“我们那个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赴他乡的献身的幻想。从历史角度看来,这既不协调且充满悲凉,以致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黄永玉的文字又有画面感又有历史感,他与普通的作家写作不一样。后来我出的一本书就是套用他的结尾——《穿越洞庭,翻阅大书》,这本书全是写湖南人,有沈从文、丁玲、田汉、李泽厚、柳鸣九、周扬等人物。
凤凰虹桥,曾是叔侄两代人流连忘返所在。沈从文的《从文自传》和黄永玉的《朱雀城》里都写了当年他们小时候的桥上的风景。1933年回凤凰,沈从文拍了一张满是店铺的凤凰桥。1950年黄永玉拍的照片,桥在,但店铺就没有了。1989年,我去凤凰时,桥已拆了,在修公路桥。一直到90年代,黄永玉到了佛罗伦萨看到那里的廊桥还在,所以他回来之后就倡议恢复廊桥,现在凤凰那个廊桥就是重新建的。
(沈从文三十年代拍摄的一张凤凰虹桥景象)
黄永玉对他的表叔是非常崇敬的,在我收藏的《从文自传》书上他题词写到,“一切都过去了,表叔曾经说过: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岂止是老去而已!作家和政治家最大的区别是:作品万世流芳,政治家呢,天晓得。”故乡对于两人,都是难忘的。黄永玉诗集《一路唱回故乡》,1947年刻的家乡风情的版画。沈从文1923年到了北京之后,他首先发表的作品是他整理的湘西情歌。
与故乡关系密切相关的人,黄永玉也是难以忘怀。陈寅恪能够安葬庐山,黄永玉为之出力,我在《雨滴在卡夫卡墓碑上》的书中就提到了陈寅恪入土为安的全过程。黄永玉还帮助湘西王陈渠珍的墓葬从长沙迁移到了凤凰,同时他致信恳请九十七岁高龄的好友黄苗子为墓地题碑,他亲自设计藏族女孩哭灵的雕塑。
黄永玉是根据不同的内容来选择不同的方式。我觉得不能把他单纯看成一个画家,也不能把他单纯看成一个作家,就把他看成一个特别好玩的,生活很丰富,生活乐趣很多的人。他看到林行止先生为《万象》写的一篇文章,描写世界上各地上厕所的景象。他就来了灵感,画了一套《出恭十二景》,画的是各地的厕所,他所了解的湘西的、福建的、东北的,还有德国的,各地民间上厕所的方式。我最喜欢那个船上上厕所的湘西出恭,画得很有意境,船画得像个月亮。
黄永玉90岁时,我们为他办了一个展览——《我的文学行当》,分别在上海,北京,长沙,广州等地展出。当代艺术家中没有谁能像他那样展品丰富,有字有画有手稿。黄永玉还喜欢在画上写跋,写自己对于中国古今的书法和艺术的文学感想,今年正在厦门展览,计划到泉州和福州展览。
沧桑岁月
水流如歌
去年,我编了一本书《沈从文与我》。因为我觉得在当代作家写沈从文的文章里面,黄永玉的几篇是写得非常好的,我就想到要把他所有写沈从文的文章出一个小单行本,让大家能够集中地看到。这就是《沈从文与我》这本书的前三篇文章:《太阳下的风景》、《这些忧郁的碎屑》和《平常的沈从文》。编的过程中我突然想到,沈从文不是也写过黄永玉吗?所以我就把沈从文写他们家的一些文章,包括《一个传奇的本事》,包括他后来在“文革”期间写的一个长篇小说的开篇《来的是谁》,包括他写给黄永玉的信、写给梅溪的信、写给孩子的信。把两方面的都汇在一起,这样就能让大家了解得更全面。这本书里还有一些图,包括黄永玉四十年代给沈从文的小说配的插图,包括1957年黄永玉出的插画集《阿诗玛》封面,那个题字是沈从文题的。这也很能反映叔侄之间的这种文化交往。上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黄永玉和沈从文的关系来往密切,关系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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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初,黄永玉为沈从文《龙凤艺术》一书设计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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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末,沈从文为黄永玉《阿诗玛》一书题签)
汪曾祺是沈从文的最好的学生,得沈从文真传的优秀作家。在90年代时我访谈过他,写过《与汪曾祺谈沈从文》。汪曾祺回忆说,当年在西南联大时沈从文教写作,题目很怪异,比如写写我们教室的空气。汪曾祺曾给沈从文写信高度评价过黄永玉,说现在开始投资这个年轻人,不会亏本的。并且在1950年,黄永玉第一次作品展,汪曾祺写给香港展览的信里说:永玉的记忆惊人,他的记忆对他未来的创作是有好处的,这是他未来创作的源泉。的确如此,1933年蒋介石宋美龄推动的“新生活运动”,黄永玉当时在上学,他在写回忆录时,写下当时的《新生活运动歌》歌词,我去找资料查阅,几乎没有差错,记忆力超好。1937年的时候他才13岁,那时候的同班同学名字他现在都能记住。
1947年,23岁的黄永玉与钱钟书一起受批判,挨一本只办了一期、名叫《同路人》杂志的骂,说他们两个人在文化上做的事对人民有害,迟早是末路一条……左翼的文化批判,现在看来是很武断轻率的。1947年的木刻作品现在看来依然还有美感。艺术作品没有形式美,还有艺术的吗?文艺配合政治的作品都是短命的,只有形式美、艺术感的,有真正投入作者情感的作品才是永久的。
(1947年木刻家前辈野夫再版《木刻手册》,封面选用黄永玉创作的木刻)
其
实黄永玉早年写过虚构的作品,四十年代写过短篇小说,也写过电影剧本《儿女经》。在讲座前一天,我和何清老师去了严家花园。严家花园是台湾原国民党“总统”严家淦先生的故居,其后人严庆澍先生(笔名唐人)是香港著名报人,一生中写过大量中、长篇小说,《金陵春梦》是其力作。创作《儿女经》时,黄永玉家里孩子尚未出生,并无养儿育女的体验,他就是根据唐人的家庭生活为素材而创作,该片是长城电影制片公司出品,由苏秦、龚秋霞、石慧、黎小田等演员主演。
1984年,黄永玉诗集《曾经有过那种时候》还获得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第一届全国优秀新诗(诗集)奖”。这是“文革”结束后中国诗坛的第一次评奖活动,堪称诗人盛会。获奖诗人十位,老中青三代,有邵燕祥、黄永玉、流沙河、张志民、艾青、李瑛、公刘、胡昭、舒婷、傅天琳。十人中,九位是人们熟悉的诗人,除了黄永玉,来自诗坛之外。董桥说过,黄永玉文学排在第一。
从《边城》
到《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我认为沈从文和黄永玉最后的成功就在于他们的文学上,黄永玉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就是在延续沈从文的《边城》和《长河》。沈从文的《长河》很遗憾没有写完,但是《边城》已经成为了一部经典。我最喜欢的沈从文作品是《湘行散记》、《边城》、《长河》和《从文家书》。现在怀念沈从文,研究沈从文,已是文化界、读者的一个重要内容。在2012年沈从文诞辰110周年时,我做沈从文作品推荐时,写到:沈从文的作品文体具有多样性,风格也各有差异,但是,《边城》的静穆、淡泊悠远的牧歌风格,对人性美的呈现,已成为他的一个代表性的标志。我1989年第一次到凤凰,恰恰遇到瑞典旅游团,马悦然大量翻译沈从文作品后,在瑞典掀起了一场“走沈从文走过的路”的旅游线路。
对于黄永玉而言,家乡在他的心中也是占有非常重的份量。他在80年代写《太阳下的风景》、出版诗集《一路唱回故乡》,沈从文逝世后,他又写了《这些忧郁的碎屑》等,都是非常好的作品。90年代初,开始写《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在《芙蓉》杂志上发表,但写完这个后来就没再写。我反复做黄永玉的工作,他终于答应只要找着杂志连载,他就重新开始写下去。于是,我就找着《收获》,他们也觉得黄永玉写得很好,从2009年开始连载,到现在已是7年,每期2—3万字,越写越好。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一部《朱雀城》,三卷,80万字,写透凤凰的历史、文化、,民俗、人性。第二部《八年》叙述抗战八年的经历,漂泊生活开始,已完成第一卷,30多万字,呈现集美学校和安溪生活。再接着会写1943年之后江西的精彩生活。现在很多评论家都对此书有好评。其实这不是黄永玉第一次写长篇,之前有一部《大胖子张老闷儿外传》是一部政治讽刺小说,写了20万字,没写完。
大家可以去读读《太阳下的风景》和《比我老的老头》,黄永玉的语言是没有受到污染的,几乎没有开会腔、社论腔和语录腔。50年代的巴金、老舍、冰心等配合政治的作品都是失败的,包括沈从文1957年写过的散文也不是很成功。所以,沈从文建国后不再从事小说创作是对他的一种拯救,从而保证了他的小说的纯真性。巴金晚年《随想录》就如此反思自己。黄永玉的作品没有任何政治色彩,就是他纯真的艺术家的情感反映。他一直进行手稿创作,反复斟酌修改,手稿是理解作家创作思路的重要途径。黄永玉的文学作品,已经引起文学界的普遍关注,研究《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专著开始出版。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手稿)
(写作中的黄永玉)
1988年沈从文去世,骨灰送回故乡,安葬在凤凰城郊一处幽静山谷。沈从文墓地的一块石碑上,镌刻着黄永玉题写的一句话:“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沈从文翻阅过的人生大书,从此合上。他永远融进故乡太阳下的风景,他的作品的影响是永远的。年过九旬的黄永玉,还在翻阅他的人生大书,一部正在写作中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延续着故乡情怀。他不止一次说过,这部小说,如果沈从文能看到,一定很喜欢,也一定会在上面改来改去。如今,坐在书桌前的黄永玉,仿佛仍能感受到沈从文的关切目光,一直连载着的这部长篇小说中,仍能听到熟悉的声音,看到熟悉的身影在闪动。一部大书,在延续,我们还将继续翻阅。
对于我个人而言,我很幸运。在我二十几岁刚开始工作后,有幸认识了这么多老前辈。这些老前辈对于我的帮助,不仅仅只是我听了他们的很多故事,也不仅仅是我写了关于他们故事的书。我从最早研究巴金到研究沈从文再到研究黄永玉等等,这些老人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强化了我对于文化的自信,对人生的宽容,对生活的一种从容态度。包括巴金的《随想录》让我知道要对历史有反省,要说真话。所有跟老人的接触,比读书还要重要。2003年我出版过《和老人聊天》一书,专门描写从贾植芳先生开始我所遇到的老人。这些人是我一生的财富,从他们身上我读到了历史的忧伤和悲凉,这也是我们现在能实实在在感受到的。
(本文由图书馆李艳老师根据李辉先生做客“石湖讲坛”录像整理,并经李辉先生本人审阅 。)
小苏
李辉老师的讲座真是精彩!让我们期待下一次的石湖讲坛吧!
主讲人:李辉
素材来源:图书馆
责任编辑:恽柔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