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想,盛世带给人腐朽,而战乱反而使人鲜活。
我还记得济南趵突泉景区内的317事件纪念堂。半年时光流逝,喷泉和园林如何汹涌美艳,夺人眼球我却已忘了,但是那个纪念堂,如同夹在书本中一页忘记拿走的书签,不论这本书在烟尘光景中如何剥落破败,只要随意翻开便是那夹了书签的一页最先映入眼帘。黑白照片挂在墙上,仿佛那段历史昭然若揭,日军的暴行人人皆知,只是门前那一座巨大的吊钟,像极了旧时年代那些不知名的孤魂愤愤不平的丧钟。纪念碑,老照片,仿佛是在现世安稳中为那亡魂做成的一本悲壮的纪念册,然而与这纪念堂萍水相逢的路人垂头念一句所谓哀悼,又能留得住多少厚养薄薪的遗憾?太平盛世里的路人,连细细端详那些老照片一眼也不肯,走马观花式的,觉得这里不如外面那些精致有趣,历史我们都已知道,又何必再去回顾?于是这纪念堂成了景区内人流速度最快的地方,进来是说一句那年代多悲惨,走时又开开心心享受生活去了。
物质的丰裕使人麻醉,把苦难当成故事来看。
因此我记得那位老妇人,在那个人声鼎沸的纪念堂。那时他白发苍苍,老眼昏花,步履蹒跚,仍是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踱过去,在每一张照片前驻足凝望,凑近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照片下的简介,眼神真诚,像一个走进学堂认真听课的小孩。风尘在她脸上刻画下一道道年轮,足以望见岁月的痕迹。穷一身老式白褂,不似别的老人用些装饰脂粉掩饰老去的痕迹。她只是凝望,认真的凝望,仿佛透过照片凝望岁月另一边的故事,似能看见自己在那一头涉水而来。我知道她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带着那个年代的沧桑、痛苦和希望—带着一些人的希望,从容的站在这里向另一头的人致敬。她用手掌一寸一寸颤抖地抚摸过去,眼角带着一滴清泪,犹豫着,迟迟不肯落下。
后来我在纪念堂外坐了很久,想起那位老妇人的端庄从容和隐忍克制。看她一身的朴素之气,她一定明白,认识怎老的。老是世事变迁和岁月更迭送给你的礼物,到了命定的时刻,胭脂水粉都是白搭,硬要描绘,画出的恰是沧桑,每一笔都是欲盖弥彰。纪念堂的门依旧人进人出,吵闹不堪,一直到我离开,那位经过残酷和回忆的洗礼,仍在从容哀悼的老人,还是没有出来。
这些年行至许多地方,每一座城都不可避免的带上了历史的烟云,这烟云慢慢发酵成一部辉煌的史书,点缀着而今富丽堂皇一片祥和的城镇。这里是不光在大城市中可见,在小城中也能捕捉到它的影子。镇远、遵义、玉屏、羌寨,甚至于我的家乡六盘水。每一座城池都是一本史书,而这史书往往要用战争来书写。我行走过的城市,那些小城的博物馆,总是将美好的现世一把扯下,露出内里鲜血淋漓的代价。太平盛世也是尸体换来的,钢筋水泥是鲜血浇铸的。那是繁华背后的乱世。
博物馆是城市历史的心脏,它将过往的代价捧到面前给人看。
那些小城历史。战争的苦难,总让我想起冬日的城镇,一群满怀热血的男儿乘着战车出发,战车的轮胎融化了道路的积雪,好男儿一去不复返。又或是想起蔡鄂和小凤仙,想起蔡锷和小凤仙在火车站台上的离别,那一句“身已许国,再难许卿”犹在耳际,火车已经轰鸣着驶出,留下一条冗长的铁路,望不见来路。又是一年冬雪下,透过那些纪念堂、博物馆,我看见昔日战火纷鸣,白鸽仍是一冲而起,自由地把城镇踩在脚下,冷眼观看火光冲天。而今白鸽仍是飞翔,又冷眼看着现世安稳,不悲不呛。白鸽比人自由,它们不能说话,却能用那一对翅膀,远离沉沦苦海。
战争与城镇,历史与辉煌,那便是关于积雪、小城、铁路的故事了。而今阳光温暖,夏天过完了,秋也到了尽头。现世里冬日寒冷,门窗关了,夹竹桃也谢了,一些将说未说的故事,都收回肚里去了。
文中141-1 文坤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