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钧德教授，你在哪里？

今年9月19日，时入初秋。陈钧德教授在上海鸿美术馆举行了生前最后一次画展：“海上·秋韵——陈钧德作品展”，展出了30余幅纸本油画作品，描摹了上海各处的金秋景色。画展第五天，秋色正浓，西风渐来，他走了。

虽然我很了解他的病情，但对于他这样快离开人世，还是缺乏足够心理准备。我和陈钧德先生相识35年，他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的笑声和率真。这位色彩大师是一位性情中人，为人和他作画的大块色彩一样，红黄蓝白分明。他打来电话，先自报家门三字：“陈、钧、德”，应对以后，便是“哈哈哈”朗声大笑。他对艺术、对朋友的心胸是敞开的。他最高兴的事情之一，是和我先生对谈，两人性格相似，放言无惮，有一次，从艺术谈到社会，从社会谈到人生，从人生谈到装假牙，长谈竟达一个小时。

三年多前，他不幸罹患顽疾，但性情不变，处之泰然，开朗如旧。谈起作画，照样谈笑风生。谈到治病，总是信心满满。他告诉我，最近要到美国或香港去就医，有医生为他提出了新的治病方案；他还告诉我，在美国找到了一种新的靶向药物，一月要到那里去就诊一次。飞行劳顿，也习惯了。下了飞机，照样作画。7月间，我和他通电话，询问他的病情，他还是一如往常，情绪饱满，用爽朗的声音告诉我，又找到一种新药，请我放心。说完，朗声大笑。不过，通话结束时，补了一句话，8月底之前不给大家打电话了，专心治疗，以后再联系。当时，我心头掠过一抹阴影，但是总相信他这个充满生机活力的人，会闯过险关。等过了8月底，再去他那洒满阳光的画室叙谈。

令人欣慰的是，2017年8月22日，陈钧德绘画艺术大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行。对于中国美术馆，陈钧德并不陌生，在一个甲子的从艺生涯里，他见证了太多前辈、恩师们在此办展，只是这一次，主角换成了自己。这是一次高规格的展出。中国美术馆推掉了许多重要的展出，把场馆留给陈钧德教授。展览场面恢宏，展出布面油画60多幅，纸本油画棒作品20余幅，以及青年时期速写及素描作品20幅。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致开幕词。靳尚谊、詹建军专门写来贺信。我也应邀到北京出席了开幕式。

展厅里嘉宾如云，人头攒动，观众一直站到大门外，上戏的北京校友就来了五六十个。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主持人劳春燕担任主持嘉宾。81岁的陈钧德那天情绪很高，他向中国美术馆捐献了五幅精品，陈钧德教授从吴为山馆长手中接受了中国美术馆永久收藏的荣誉证书。

他虽重病在身，仍神采奕奕，不失一位上海老艺术家的风度。开幕式后举行了高规格的学术研讨会，20多位京沪美术家和评论家发言，对陈老师油画艺术的成就作了精准的评析，会开了将近三小时，陈老师也坚持到最后，并致了四个字的答词：“唯有努力！”还右手握拳用力挥了一下。知名美术评论家邵大箴先生评价陈钧德：“他的画总让人眼前一亮，在当代中国画坛，油画家陈钧德是一位特立独行的人物，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潜心钻研艺术，投入绘画创作。语言的严谨而自由，是陈钧德油画艺术最重要的特点。” 画展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北京和上海各大媒体都作了大篇幅的报道。陈老师感到很开心，我也为他高兴，希望这次大展能缓解他的病情。

陈钧德作为一位教师，对青年学生，充满了关爱之情。2000年春天，他教一个“油画创作进修班”，带他们去山东写生，手把手地指导学生画出了一批作品。进修班结业，陈老师鼓励大家在学校教学楼大厅开一个写生汇报展，并为这个展览起名《心景》。陈老师又有一个惊人之举：自己出面邀请了张培础、韩生等一批著名画家和画廊朋友来看画展，并当场鼓动他们收藏学生的画作。他说：“这几个学生将来都是大画家，你们现在不买，错过了机会。”大家被他的豪情所打动，纷纷购买学生的习作。我也响应他的号召，买了一幅点彩的人物风景画。汇报展共售出10多幅作品。对初出茅庐的学子来说，这真是莫大的鼓舞。

2017年5月23日上午，上戏陈钧德艺术研究室成立，81岁的艺术家和18岁的懵懂少年，又一次真诚携手，举行了取名为《陈爷爷和熊孩子们》的画展，陈老师提供了5幅作品压阵。他高兴地说：“我非常喜欢‘陈爷爷和熊孩子们’这个展览的主题，因为它反映了一种天真烂漫、真诚向上的艺术态度。”

陈老师和我们一家人的关系密切。我们两家原本住得很近，隔一条延安西路南北相望。新年来到，我们会互赠礼物。我送去一束鲜花，他则把自己的作品制成的挂历，亲自送上门来。女儿邵宁听说陈老师去世，心情很悲痛，因为十多年前，陈老师访问俄罗斯，是她做的翻译。陈老师来到红场，眼睛一亮，二话不说，席地而坐，拿出速写本，旁若无人地画起速写，这就是大画家的风范。次年，邵宁的《重返俄罗斯》一书将出版，请陈老师作一幅画，他慨然应允。时隔三天，亲自送来一幅莫斯科的街景速写。儿子邵竞想起陈老师的帮助，也很难过。他在读初中时，经常到上戏舞美系随徐明德、张培础老师学画，观摩陈老师作画，多次得到他笑咪咪的指点。报考上大美院前夕，陈老师表扬邵竞作画态度认真，并告诉他说：“作画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一定要自己被景物打动。如果没有感觉，就不要死命地去画。”这句话，对于他以后在美术学院学习及毕业后做好书籍设计、视觉设计工作，帮助很大，影响了他的一生。

最难以令人忘怀的是，陈先生在重病之中，仍不愿放下自己的画笔。只要精神稍微好些，他一早就出门写生。后来，大幅油画画不动了，只能用油画棒画小幅的风景；长路走不动了，让儿子开车把他送到目的地。写生成为他生命之火燃烧的全部动力。在几次接受手术和药物治疗后，只要能站起来走动，他就要拿起画笔在画室中画，或在原来的画作上进行修改。精神再好一点，则到室外去写生。2016年12月，他在写给我的一封信中说：“尽管自己大病一场，但对‘新’总满怀激情与憧憬，前天，挡不住街上银杏色彩的诱惑，竟然拖着‘静养’的病体去画了一幅，众人评价说‘不减当年锐气’，半年余后能动笔的我，内心有些宽慰了。”他是为油画而生的，一生和油画相伴。他每天作了几小时的画，便欣慰地对家人说：“今天没有白活，否则是废人一个。”

陈先生生前对朋友留言：“你们要是找不到我，我就是写生去了。”如今谁要找陈钧德教授，请仰望天空，直上重霄九，你们不难发现，他正在天堂里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地写生，画面一定更动人，更五色斑斓！

戴平

（原上海戏剧学院党委书记）

写于2019年9月26日

责编：刘佳奇 黄墨寒

文字：戴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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