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界漫谈（2）| 老吾老 以及人之老

孙连荣

女，心理学博士

上海师范大学天华学院教授、应用心理学专业主任。长期从事心理学教学与研究工作，研究兴趣为社会认知发展及和谐医患关系构建。

一 养老“元”年

前不久，无意间读到作家弋舟发表的采访集，名叫《空巢：我在这世上太孤独》，其中记录的是一群空巢老人的日常起居和烦心“琐”事，比如：那个在晚上假装跟自己已逝的母亲相偎一起看电视、白天热衷于帮邻居家接孩子、去超市要走离自己距离最远的一家还期望最好能遇到付账排长队的曹姐；那对被突发的心脏病搅乱一切关于退休自得其乐安养计划后做下两人独守秘密约定的老林夫妇（那个约定就是如果两个人中有一人先走、另一人自行解决紧随其后）；还有那位被慢刀割肉式的并发多种慢性病折磨得不堪忍受、选择服用大量安眠药但被救回来后嘶喊着“岁数大了就能不要脸了吗”的老杜……近如邻家般粗茶淡饭式的非虚构记录，却堪比大片引人入胜，一气读完后，我感觉如鲠在喉。

据了解，弋舟的采访始于2013年的夏天。

也是在2013年，各大地方卫视热播了赵宝刚导演的《老有所依》，剧中聚焦了国内“421”的家庭模式下孝道与养老的交织困局；素以“话题先行”为创作理念的赵导，以剧情的延展推动社会寻找解决这种困局的出路。由剧情的结局（木兰的爸爸、爷爷还有方琼等都进了养老院后，找到了有共同语言的同龄伙伴，江木兰和雷颂华的养老难题因也此而得到圆满解决）来看，当时对于大众理念的引导方向很明确：传统的家居养老需与时俱进转向家居养老与社会养老相结合的模式。

还记得当时这部剧不仅收视率创新高，播完后影评也是如水潮涌，引发社会热议；其中一篇中就有这么一段：“中国正在步入老龄化社会，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老年人口超过1亿的国家，60岁以上的老年人口正以每年超过3%的速度递增；预计到2020年，全国老年人口将达到2.43亿。这无论是对于个人还是整个国家来说，都是一个需要面对和应对的问题。”

就在2013年，中共中央召开十八届三中全会通过《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在阐述了中国全面深化改革的重大意义和总结了中国改革开放35年来历史性成就和宝贵经验的基础上，提出了到2020年全面深化改革的指导思想、总体思路、主要任务、重大举措；而在这份标志着新形势下全面深化改革的纲领性文件当中，多及三处关注和布局养老机构的建设问题，强调要“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加快建立社会养老服务体系和发展老年服务产业”；2013年12月2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北京慰问老年群众时说：“我们要让所有老年人都能老有所养、老有所依、老有所乐、老有所安。”

一些主流媒体及专家团体称，2013年，开启了我国养老服务的“元”年。

二 “身”养已先行

而当下，我们就正处在七年之前提到的2020年。据以下图梳理这七年当中全国上下各级政府为养老服务所做的努力：“国家密集发布与养老相关的政策，从养老设施建设、用地、政府购买服务、社会资本进入、医养结合、养老服务体系建设、互联网+养老、智慧健康养老、标准化建设、人才培养、养老服务补贴、金融支持、税费优惠等各个方面都提供配套扶持政策。”而未来的努力目标是：基于已有各项政策，构建“以居家为基础、社区为依托、机构为补充、医养相结合的养老服务体系”。

近年来国家养老政策汇总及分类解读

各省市养老补贴标准汇

数据来源：https://www.sohu.com/a/258978446_99909857

；https://www.sohu.com/a/320132482_801793

最新的统计数据显示：在2019全球人口老龄化问题加剧的背景上，中国人口老龄化的增速目前处于全世界第一；国内人口基数大、经济发展收益人均占比少等因素等都将突显随之而来的人口老龄化难题。老龄化趋势分析结果预期到2030年，中国65岁以上人口占比将超过日本，成为全球人口老龄化程度最高国家；2050年，社会将进入深度老龄化阶段，60岁以上人口占比超30%。就是说，三十年后整个社会三分之一是老年人群。

数据来源：http://www.网址未加载/industry/201910/799008.html

三 “心”养需重视

2017年，国务院公布《“十三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体系建设规划》时提出：预计到至2020年，中国全国60岁以上老年人口将增加到2.55亿人左右，占总人口比重提升到17.8%左右；高龄老年人将增加到2900万人左右，独居和空巢老年人将增加到1.18亿人左右，老年抚养比将提高到28%左右。另有调研数据显示，我国空巢老人出现心理问题的比例高达60%，其中达到疾病程度、需要治疗的占到10%至20%；60岁以上老年人群体中，有30%-65%出现过抑郁症状，且有70%-90%被漏诊。值得重视的是，在完善的养老服务体系构建中，对老人的“身”养和“心”养需相向而行、合力并进。

那么，“心”养何以入手？2016年，国家先后出台的《“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及《关于加强心理健康服务的指导意见》等政策性文件中已提及关注老龄化心理健康服务的方向性指导。在这里，简介两项心理学领域中关于老龄化心理健康的研究及其发现，对从微观层面考虑如何实施老年人“心”养提供一些思考。

关于如何看待“衰老”与老龄化心理健康之间关系的研究

2017年，在国际著名的Psychology and Aging（《心理和年龄》）上发表了一篇老龄化态度的跨文化研究。研究者想了解不同国家、不同年龄的人是怎么看待“变老”这件事情的、以及这种态度与老年人的心理感受有什么关联？于是，他们就搜集到了2013-2014年中国、德国和美国30岁到95岁成年人共1877组样本数据，分别在8种情境下（家庭、朋友、宗教、休闲、工作、财务、人格和健康）测量了每个人对老年人的态度以及对自己年龄的感受。比方说，在测量态度的时候，在家庭情境下，研究者会让被试回答“在多大程度上认可老年人能和家人和谐相处？”、在测量主观年龄的时候，在家庭情境下，人们被问到“在家庭关系中，你感觉自己像是多少岁？”然后，研究者通过将人们感觉到的年龄与实际年龄相减再比上实际年龄可以得到主观年龄系数（主观年龄系数=感觉到的年龄-实际年龄），当系数为正时，表明人们感觉自己年龄比实际更大；当系数为负时，表明人们感觉自己年龄比实际更小。

研究得到以下几个发现：（1）三个国家中30-50岁的年轻人普遍会觉得自己更年长（老）、而50岁以上的中年人和老年人普遍都会觉得自己更加年轻。（2）只有中国人对老年人的态度是积极的，德国人和美国人对老年人的态度都显著倾向消极；研究者强调这一结果反映了中国的文化更偏向于尊敬年长者。（3）对于中国被试而言的普遍情况是，相对于处于退休状态，那些仍在正常参与工作及社会交往、以及拥有宗教信仰的老年人（65岁以上），报告的心理年龄比实际的生理年龄平均年轻了8岁；另外，在家庭关系以及个性方面，年轻人对“变老”的态度越积极，他们感觉自己的心理年龄越小。也就是说，年长者在正常参与社会联结、自身“身老心不老”的情况下，会感觉自己比实际年龄更年轻、心理状态更好；而周围年轻人对待长者的积极态度能够更进一步提升年长者对自身看待老龄化时良好的心理感受。

另有一项研究发现，心理抗衰有一绝招就是“对未来的自己有信心”。研究者们找来横跨30到80岁的593名男女老少，然后让他们填写两部分问卷。第一部分问卷是关于心理年龄的，他们会被问到：“你觉得自己在工作能力（或社交能力、身体健康程度等其他）方面，能表现的和多少岁的人一样？”，第二部分问卷则显得有点“扎心”：“当几年后你变得更老时，你会不会工作能力下降、会不会和朋友闹翻、会不会身体变差……”，这道题测的是参与者的“未来自我形象”，即在一个人心目中，未来更老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未来自我形象”有积极和消极两种倾向，前者是指一个人相信自己即便老了，也能保持年轻时的好状态，后者则会对自己的老年生活持悲观态度。

这次调查的四年之后，研究者们还对当时的参与者进行了回访，看看他们对心理年龄的认知是否产生了什么变化。研究结果很有趣。他们发现，年龄越大的人，心理年龄和实际年龄之间的差别越大：年轻人的心理年龄一般比实际年龄只低5%左右；而老年人的心理年龄在各方面都要比实际年龄低约15%。也就是说，这个研究中的大家都有一颗“年轻的心”，而且年纪越大、越会“不服老”。那么，在同龄人之间，哪些人的心理要比其他人更年轻呢？统计结果表明，“未来自我形象”的积极程度与五个方面的心理年龄都存在系数大于0.2的显著负相关；在四年后的回访中，持积极“未来自我形象”的人其心理年龄的增量也显著比同龄人小。这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觉得，就算自己变老了，也能在工作能力，健康程度等这些方面“保持年轻水平”，那么他的心理年龄就会更年轻；而这不仅让他当下心态更年轻，而且就算有一天他真的老了，也能保持年轻的心。

长话短说，就是在变老的过程中越是身老心不老，老龄化心理健康水平就越高。

信息来源：Hess T M , O'Brien E L , Voss P , et al. Context Influence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Views of Aging and Subjective Age: The Moderating Role of Culture and Domain of Functioning[J]. Psychology & Aging, 2017, 32(5).

关于老年人的情感需求与心理健康的关联

研究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老年人在身体健康、心理机能和认知能力等方面均表现出下降的趋势。但是，在情绪方面，并没有随着变老表现出减弱的趋势，反而是对情绪和情感满足的需求越来越看重。

1994年的一项心理学研究探讨了一个问题：一个人在整个成年期，随着年龄的增长，情绪的重要性会发生怎样的变化。研究者招募了83名社区成年人并将他们分为四个年龄组：23名年轻人（年龄20-29岁，平均24.8岁），22名中年人（年龄35-45岁，平均41.3岁），18名老年人（年龄53-67岁，平均60.7岁）和20名年长者（年龄70-83岁，平均75.8岁）；这些人身体健康且均受过良好的教育。然后采用一种记忆心理的研究范式，考察不同年龄的人对情绪性刺激材料和中性刺激材料的记忆成绩。具体做法是，把上面83名成年人又参与者被随机分为两组，阅读了两本流行小说中的一篇摘录文章（文章的词汇容易理解，写作风格较为简单，主要讲述了两个人之间的社会互动）；每篇文章大约是650个单词，并包含了相当数量的情绪性和中性信息。

阅读完文章后，让参与者完成一个经典的记忆测试任务，他们需要回答关于刚刚看过的那篇文章还能回忆起哪些内容。研究者对参与者的回答进行了编码（E=情绪性的，N=中性的），并将那些情绪性短语定义为是与内心感觉状态有关的短语。研究结果发现，在不同的年龄组，人们回忆的短语总数量没有显著差异。但与年轻人相比，老年人回忆起了更多的情绪性刺激材料。研究者认为，这一年龄差异反应了老年人对情绪信息的优先选择和深度加工。也就是说，情绪的相对重要性确实随年龄增长而增强。

那么，当人们渐渐走向衰老，在选择社会同伴时，情绪的选择标准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来自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心理学研究团队为这个问题提供了初步的答案。研究者找了240名社区居民参与者做了一个实验。跟上面一项研究一样，这些参与者的身体健康且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根据年龄被分为四个年龄组：60名年轻人（年龄18-28岁，平均23岁），60名中年人（年龄35-45岁，平均41岁），60名老年人（年龄55-65岁，平均60岁）和60名年长者（年龄70岁以上，平均75岁）。随后，研究者向参与者呈现了18张不同的卡片，每张卡片都描述一个可能的社会交往同伴（比如说一个好朋友、一个新邻居、读过的一本书的作者等）。参与者需要将这些卡片进行分组，分类依据是他们所认为的自己与这些社会同伴交往时的相似程度。

结果发现，人们对社会同伴的分类主要基于三个维度——预期情感、未来联系和信息搜寻（注：预期情感是指在与社会同伴的预期互动中，区分积极情感和消极情感；未来联系是指与社会同伴未来接触的可能性是高或是低；信息搜寻是指人们会不会搜寻更多关于社会同伴的信息），而四个年龄组的参与者对这三个维度的选择权重存在年龄差异：随着年龄的增长，在社会同伴的选择中，预期情感变得越来越重要；年长者最重视预期情感，其次是老年人，中年人和年轻人对预期情感的重视程度较低。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未来联系的重要性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下降；信息搜寻则对中年人来说最为重要。也就是说，相对于年轻人，老年人对情感满足的预期需求更大、而且更加注重通过社会联系来满足这种需求；他们的确非常需要我们年轻的朋友（他们的子女）多陪、多问、多回家看看。

信息来源：Kornadt, A. E., Hess, T. M., Voss, P., & Rothermund, K. (2016). Subjective age across the life span: A differentiated, longitudinal approach. The Journals of Gerontology: Series B, 73(5), 767-777.

变老，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临的命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关心当下老年人的身心健康，就是创造我们的福祉和未来。

审核部门 | 宣传部

文字撰写 | 孙连荣

图片来源 | 孙连荣

版面设计 | 校大学生记者团 金依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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