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亚莉老师
文/封潇
陕西师范大学99级中文系,现工作于昆明某教育系统
大学的岁月,据说都是最美好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选择性遗忘。每当大学同学提起那段青葱岁月时,我总是觉得很茫然:想不起那谁谁谁的名字,想不起辅导员的面孔,想不起曾经参与的事件,即使它在同学们的描述中是那么热切而美好,即使自己就是这故事的主角。我质疑这些事件的真实性,是不是大家在编排我;甚至质疑自己,是否真正拥有过这四年?否则又如何会做到那样冷淡,那样沉默地去面对?可每当,那个名字被提起的时候,我心里的角落就会被慢慢打开,总会有一丝甜蜜慢慢涌上,弥散于心间;彼时彼刻,才有了重新回到过去的真实感,才会有诸多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人事物穿梭在我脑海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傻傻地、在记忆的纱雾中游荡。
这个名字就是裴亚莉。在心里,我喜欢叫她阿裴,更或者,裴裴。
我们的课堂
第一次将她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是在靠近学校老校区正门中文系大楼的阶梯教室,她为我们讲授《文艺理论》。校门外,马路对面就是闻名于西安高校群的长延堡,那时长延堡还没有改造,其实就是个城中村,集小吃餐饮住宿色情旅游流氓打架斗殴于一体的城乡生活集散地。我们常常干的事儿就是上课上到一半,从后门悄悄溜出去,跨过马路寻觅早点,譬如一块钱八个的锅贴,五毛钱的八宝粥,半个饼子,一袋豆浆等。然后再奔回教室,躲在后排的角落慢慢消灭它们,让锅贴的香味充斥整个空间,也顺带刺激下旁人的味蕾。可那天裴裴的课估计没有人得逞:一半,是被课堂内容的高深性所吸引了;一半,估计是被这高深性搅晕了,或者说被吓着了——因为根本听不懂。
我们所有的同学当中,就算是阅读量最大的那几位,恐怕接触的也无非大小仲马高尔基,基督伯爵茶花女,像我这种基本停留在格林兄弟阶段的不在少数。什么意识流,荒诞派,象征主义现实主义的听都没听说过,卡尔维诺在夜行,尤利西斯詹姆斯,昆德拉在承重,卡夫卡要变形,村上春树艾略特,马尔克斯乔伊斯……这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名字把我们砸晕了!我们这些小盆友们目光呆滞,张着嘴巴吸溜着冷空气,缩着脖子生怕被裴裴点到名字站起来,却一无所知;虽然没看过那么多书,但多少还是有点小自尊。紧接着,有人骄傲地向裴裴提出,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看外国的书籍?中国的书籍难道不能用来做文艺理论分析吗?比如说《穆斯林的葬礼》。我已经记不得是谁这样有勇气地站起来说了这句话,我只记得自己当时精神一振,家伙总算有本自己看过的书出现了,正准备好好听听裴裴的见解顺便发表点意见,可下面的场景让人终身难忘。 “那是什么书?”裴裴扬起她可爱的小脸,充满困惑地推推眼镜,露着小尖牙,烨烨生光,“怎么总有人给我提这本书?穆斯林里面我只看张承志的,你们看过吗?什么?你们没看过?!你们知道张承志是谁吗?什么?不知道?!”回答她的是沉默,深深地沉默……
一堂课下来,所有人都阴沉着脸奔到图书馆,拼命恶补文艺理论中提到的世界级名著。现在回忆起来,真的感谢裴裴那天真无邪的发问,让很多同学放下傲娇窄小的心,真正沉静下来,实实在在地做了许多阅读工作。那时候的日子过的单调,但也快。在图书馆里依着长长的书架看书,闻着书籍散发出的岁月的味道发呆,做着她要求的充满个性化的读书笔记,在本子上画海子和小波的头像,摘抄各种经典语段,发表自己语无伦次的胡思乱想……也有想懈怠的时候,可裴裴的形象总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让你无法偷懒。不知道喜欢她什么,她的穿衣风格总是让人无法接受,骄傲的授课姿态让你很想用砖拍她可却又想听,说话常常无意中伤到别人自己还单纯地笑着,眼睛总是看着远处,目光都无法和你聚焦,可还是喜欢她,根本无法生她的气。也许,是不想让她失望?不,也许是不想被她奔跑的速度拉的太远,也许我永远都无法追上她,但,我可以尽力地贴近她……
熟悉了,阅读量跟上了,上她的课也就轻松了些。我们除了能在课堂上呼应她,还能闲下来和左邻右舍吹吹牛,吹牛的内容一般紧紧地围绕着早点和裴裴的着装。记得有一次上课,同学们万分忧伤地看着她的着装:脚穿一双超级巨大的球鞋,配着洗的发白的牛仔裤,上边是嫩粉色的毛衣,毛衣外边还套着一个超级小的像童装般的牛仔马甲。其实我觉得穿得还好啦,旁边的朱朱突然靠近我,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吗?裴老师的小马甲多少钱?700多呢!我昨晚在世纪金花才看见的!最新款!”说完,不管不顾我们的感受,又超级花痴搬地捧着脸看向讲台。啊,我的天,700块!我承认,这节课一直伴随我到现在,直接影响着我的审美观,什么叫“只买贵的,不买对的”,什么叫“气场战胜一切”。
玫瑰花的故事
玫瑰花的故事,相信汉三班的同学都记得。不知这故事,她有没有和别班分享过,只是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我。一个从山西的乡村里走出来的姑娘,留着长长的大辫子走进北师大的校园,从本科到博士,一如既往的优秀。她能用一个星期去看一百多部电影,也能用十年时间静静地读书,更能用一颗单纯的心去爱一个男人。她和她的妹妹,还有他,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散场时,他用几块钱买了两朵玫瑰花,一朵给她,一朵给她的妹妹。这是裴裴第一次收到来自这个男人的玫瑰花,我可以想象当时那小小的快乐瞬间击中了这个文艺女青年柔软的心,竟然丝毫不在意这花,和这幸福,不是她独一份的。她拉着妹妹的手,擎着这玫瑰花,在雨后的黄昏肆意地奔跑,转圈,裙角飞扬,哈哈大笑。
这么高兴,是因为他们三个人在三八节的晚上一起到东大街看了大嘴巴茱莉亚·罗伯茨和休·格兰特的《诺丁山》,她所认为的“又时尚又文艺的让人迷恋爱情之乌托邦的电影”。——唉!她要的,似乎就是这么简单明亮的幸福。一朵玫瑰花,就让我们的女神高高兴兴地认为自己幸福着?听完故事,我的内心空落落的,如果我在场,我一定要用一大把玫瑰花来换她的可爱,我所能想到的,就是不希望她的爱跟某个具体的人相关,我也不想要这幸福有其他人来分享。也许我们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真爱;或者说,我们的心都太老,永远不及裴裴的那样干净纯澈,一朵花又如何?一根草又如何?爱,不是换来的。不管过去是否崎岖,也不管未来是否坎坷,既然选择了就不要回顾,也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那就洒脱地活在当下吧。
小事件
觉得她真正注意到我,是在我的读书笔记作业和小论文得了98分之后。我从没想过我的安静的叛逆会被她发现。课堂上我总喜欢躲藏在角落中,用咋咋呼呼掩盖内心的真实形态,我害怕改变,害怕别人窥探到自己,打扰到我的孤独,那孤独实际是一种享受,实在不愿与人分享。可裴裴的出现,让我想要倾诉,想要和她在一起时获得精神上的平等。那天我又逃课,逛到教职工宿舍的小路上,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突然就听到她喊我。她端着一箱子牛奶,呼哧呼哧的让我帮忙抬上楼去,口气就像是和自己的妹妹讲话。内心欣喜无比的我抬着这小箱子牛奶,用最缓慢的速度爬上五楼,像是抬着整个世界。我知道,我被接受了,我被认可了,我终于走近她了。她邀请我进家门坐坐,我却逃也似地出了门,她掏出两袋奶要塞给我,我突然生气了,她那不愿两相亏欠的态度让我刚刚产生的优越感瞬间瓦解。我一边下楼一边喊叫:“别想用两袋奶打发我,我不喜欢老师您这样!这样不好!”她还在喊,“那怎么行!还能让你白白帮忙?”我说出了一句没有经过大脑的话:“我就是要让你欠着我的!不要把我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平等打破好吗?”我下到三楼,还看见她站在门前拎着两袋奶,絮絮叨叨地,“哎呀这孩子……”其实,她也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正是人生最好的年华,却还要在我们面前端起老师的架子,可是却又端的不象,时时刻刻暴露着自己的无辜。我就喜欢你这个傻傻的样子,好像很懂人情世故,却把一切搞得一塌糊涂。好在老天眷恋你,让你的生命中出现的都是宽厚纯善的人,他们用一生呵护你,让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安安静静地读书,不让岁月为你刻上刀痕。
有天上课上得头昏脑涨,走出校门溜达,又听见她喊我。原本商量着去哪忘记了,只记得在车上看见书店,我俩就飞奔下车冲进去,毫无征兆的去买书。她买了两本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霸道地塞给我一本。都已经走出了店门,她又下定决心倒转回去,把书店里所有卡尔维诺的书买光,然后坏坏地笑,只为了不让陌生人拥有这份阅读的快乐。你们是不是觉得不可理喻?呵呵,我当时只想说裴裴你太帅了!你做了别人想做却不会做的事,你说了多少人想说却不敢说的话,可你不仅做了说了,还丝毫不掩饰你的小自私小得意,不掩饰自己的真实,不管它是好还是坏。
买完书,我们去了当时西安很流行的中式快餐厅东东包,据说人流量可以和肯德基抗衡。我对东东包真没什么好印象,一共就在这里吃过三次饭,没一次称心的。一次,在东东包遇到同学对自己表白;一次,在东东包过生日水水的钱被偷;还有一次,就是和裴裴。她哭了。
是的,她哭了。可她前半小时还沉浸在买书的快乐中;可她前十五分钟还在和我谈文艺理论;前一分钟还在笑……她开始讲故事,讲给我听她私密的成长故事,紧接着,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无声地垮落。我呆了,内心还有点喜悦,觉得自己和她更近了;随后我又骂自己是个王八蛋在这样悲情的时刻还在想这些劳什子!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该说些什么,我完全没有与之相关的生活经历,焦灼不安不知该怎样帮助她。我只能换上和她一样的神情,一样的姿态,甚至一样的长吁短叹。
吃饭结束,我和她分手后逃出东东包,心里难过的要死,觉得自己很没用,那样爱她,却根本无法帮助她。后来我才明白,我只需要好好听着就行,给她擦擦眼泪,陪她哭一哭,时间也就过去了。做好一个倾听者,是对别人最大的善良。我走到公交站台,坐上不知是几路的公交车,就这样,带着惆怅,在夕阳的余辉里,也不知去哪里,摇摇晃晃,驶向远方……
再相见
工作了,我来到昆明。又陷入到最初上大学时的状态。焦虑,害怕,大大咧咧却又小心翼翼地守护自己的心灵阵地。一日,正伏在办公桌上发呆,面前摊着日记本不知该写些什么。学生如同菜市场般来回穿梭不停,我身处其中,就像一块石头沉于大海。突然电话响起,在嘈杂声中听到她那美妙的声音。她来了,在云大!是真的吗?前一秒钟还在回忆和她的点点滴滴,她就乘着我的思绪来了?!无法形容自己的惊异,我抓上包快速飞奔出门,边下楼边给妮子打电话喊她到云大会合,什么课啊学生啊还有那什么什么会议制度啦此刻统统和我无关。心里只有和她见面的那一刻!
一路上想着要和她说的话,我的委屈,我的沉默,我的格格不入和特立独行,还有我对她的思念,我精神世界的空虚,我需要她为我调剂为我开导为我补充!想着她的一切想到哭。当我急急忙忙地赶到云大,看到她悠闲地躺在宾馆的椅子上,光着脚丫安安静静地看着书等我时,我才发现,什么都不用说了;看到她的样子,心里顿时暖暖的。我只需要走到她面前,慢慢坐下来,笑着对她说,我很好。原来,她一直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做着我的精神导师,不管自己多么无助多么害怕多么不敢前行,也不管自己身处怎样的是非洪流之中,只要心中默念她的名字,我就瞬间化身万能的普罗米修斯,拥有了与生活作战的无穷勇气。
转眼十年。翻看为数不多的几页和大学相关的照片,上面的面孔已泛黄,岁月时常在拨你我的脚,想笑,却又让人泪流满面。回想起她的点点滴滴,都是那么不完美,却又因不完美而让人想念:她毫无顾忌地坐在讲台上,为我们放罗大佑的歌;她生气了,一节课什么都不讲;她高兴了,一节课什么都讲;她买两个烧饼,分我一个;她在家里给我们开小会,乱七八糟,到处是书;她和我们争论书中的人物,争到面红耳赤;她翘着脚丫坐在云大宾馆的长椅上,等着我买的新袜子,她先锋,她前卫,她时尚,她敢爱敢恨;她也无知,她保守,她老土,她恬淡自然……她会坐在紫藤萝架下看书发呆,直到被花瓣砸醒;她在夏日里,穿着长裙,打着伞,背着和尚的布袋,忧郁的身影拉在树荫里;有时,觉得她是孤单,看得久了,孤单就成了习惯;有时,觉得她是乌云,何时才能痛快下场雨,要看有没有可以停靠的山;快乐只是浮华,大龄文艺女青年,你的名字是矛盾。
想念你,该如何称呼你,你的出现,让我的改变从此开始。做不到你的才气,做你的脾气;做不到你的脾气,做你的痞气;做不到你的痞气,做你的呆气;做不了你一样的大龄文艺女青年,就做个大龄伪文艺女青年吧。
来源于师大门下3000蜡烛(微信号:shidamenx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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